《莫负好时光》 (1)掷花错 又是一年春日正好,柳絮轻扬,桃李争妍。帝都街头早早便热闹起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今年春闱新科放榜,金榜题名,状元、榜眼、探花皆已尘埃落定,按例要策马游街,昭告天下。 云蕙宁一早便梳洗打扮,换了身新做的浅碧烟罗裙,腰间垂着鸳鸯玉佩,随行的丫鬟檀云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笑道:“姑娘今日真是好看。平日里都是灰色的衣服,今儿穿了鲜艳色,更显得清秀多姿。” 她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回身把自己的簪子戴在了檀云头上,带着她一同看向铜镜内:“你比我还好看。” 今儿个她约了闺中密友唐玉芝去看进士们游街,据说状元郎年纪轻轻,才情出众,将来指不定就是一位封疆大吏、国之栋梁。 玉芝早在她家厅堂里头等得不耐烦了,一见她出来,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过来,笑着嗔道:“哎哟,你可总算肯出来了!再磨蹭下去,只怕连榜末都要错过了。” 蕙宁打趣她,一面展开团扇轻轻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你这模样,是只盯着状元郎吧?怎么着?心动了,是不是想赶紧嫁人了?” “呸,你满嘴都是些什么混话!”玉芝啐她,“看我回去不告诉吴大人,让他罚你抄《女诫》三十遍,还要加一条:不许嫁人之前满口调戏人家姑娘!” 说罢,两人说说笑笑地往街上去,寻了酒楼临街二楼的雅座。那酒楼窗下正对着大街,楼上人家早已坐得满满当当,一楼则是人头攒动,衣袖摩挲,挤得连猫都钻不进去。她们之前已经让掌柜留了座,靠窗的位置恰能俯瞰全街。 玉芝让店家送来一篮子鲜花,都是些时令花朵——杏花、海棠、桃花,精致地包在彩纸中,绑了丝带,丝带上还写了些吉祥话,比如“金榜题名”“青云直上”“芝兰玉树”,还有一个是“天赐良缘”,可惜这一会儿乱花渐欲迷人眼,也不知道绑在哪一枝伤透了。她凑到蕙宁耳边悄声说:“待会儿你看中了谁,就拿花扔下去。他要是抬头瞧见你,说不定就动了心思。” 蕙宁笑得肩膀一颤,取了茶壶举起来,半真半假地说:“那我要是看不上谁,是不是就该把这壶扔下去?正好砸个正着。” 玉芝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摆手。 说话间,街头一阵欢呼声渐起,像春雷乍响,又似水面风生。人群忽然躁动起来,孩子们爬上大人肩膀,姑娘们扶着窗沿张望。鞭炮声远远传来,马上人影绰绰,披红挂彩的新科进士们骑马而至。 第一位便是今年的状元郎,身穿绛红袍,金带束腰,头戴纱翅乌帽,脸如冠玉,眉目倒也清秀端正,只是过于白净,少了些江湖气,多了几分书卷气。人群中尖叫连连,有少女欢喜得当场将花束投下,宛若抛绣球。 玉芝也忍不住了,随手从篮中抽出一支海棠,瞄都不瞄便朝街下扔去。但人太多,花束还没落下,便被早有准备的衙役接住,堆到了一边。 看来今儿个被砸中的,不是佳人心上人,而是街角那堆花山。 再往后便是榜眼、探花。街市热闹如潮,朱漆牌楼下人声鼎沸。蕙宁倚着檀香木的窗棂,团扇上墨兰暗纹洇着薄汗,绢纱后透出的半张芙蓉面,比扇面上那些工笔绘就的花叶还要清透三分。 探花郎正骑在骏马上,穿红披花,银鞍白马,好一个风流人物。忽然,他抬了抬眼,目光似是有意无意地朝楼上掠来。那一瞬间,仿佛风都轻了三分。 玉芝察觉,嘴角一翘,略带促狭地笑着,掐了她一下,随即从身侧摘下一枝桃花,递过来调皮地说:“扔一下啊,快试试,万一砸中良缘呢。” 蕙宁嗔她一眼,终究是拗不过,便信手将那花枝朝楼下抛去。没成想,那枝桃花并未落在探花郎马前,反倒“啪”地一声,正好砸在了人群边缘一位少年身上。花枝虽不重,但上头还系着一段彩带,甩出去多少有些分量。 少年微微一怔,抬头朝楼上望来。蕙宁“哎呀”一声,连忙矮下身子,装作若无其事,只觉脸上发烫。 楼下却响起一声带着几分不满的呵斥:“楼上人怎么随便乱扔东西!” 那声音清朗,却不失一股少年的火气,分明不是寻常小民的粗俗,倒像是哪家世家的小郎君一时气恼脱口而出。 玉芝撇撇嘴,低声嘀咕:“哪家的公子嗓门这般粗鲁,吓人一跳。依我看,八成是个凶巴巴的,长得也不会太好看。” 却在这时,那原本策马端坐的探花郎忽然翻身下马,走至那少年面前,温文尔雅地拱手开口:“这花枝是楼上姑娘所扔,可否借我一观?” 少年皱了下眉,没放在心上,便将那花枝递了过去。只是那系在花枝上的彩带不知何时勾住了他腰间的玉穗,他浑然未觉。 探花郎接过花枝,垂眸看着那枝带着人气与温度的桃花,像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他抬头望向楼上,恰好对上蕙宁慌忙躲避不及的目光,便微微颔首,翻身上马,轻提缰绳,消失在人海喧嚣中。 那一刻,楼上风起,吹动团扇与衣袂,蕙宁定定望着那背影,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脸颊不受控地泛起了热意。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帝城的夜像是一盏沉静的铜灯,街市虽仍未歇,但府邸内外已然归于清寂。 外祖父吴祖卿刚刚下朝归来。他是当朝肱骨之臣,政事繁重,自定都以来更是日夜操劳。蕙宁早早吩咐下人备好了晚膳,又亲自为外祖父更衣拂尘,伺候他洗漱。她从小由外祖父一手教养,对他敬重又亲近。 吴祖卿换了朝服,坐在堂中,一边饮茶一边含笑问道:“今儿个做什么去了?新科进士游街,可曾去看?” 蕙宁一边为他盛饭,一边笑着答:“玉芝最爱热闹,吵着要去瞧,我自然也就随了她去。” “如何?可瞧见那状元郎了?”吴祖卿语气里带着几分玩笑意味。 蕙宁微微点头,吴祖卿觑见外孙女鸦青鬓角掩着的玉容殊无喜色,便不由得又追问:“其他人呢?” “都瞧见了。”蕙宁心里忽然浮现出探花郎那张玉山倾倒的面庞,温文尔雅,眉目如画,面色一红,瞬间便掩饰了去。 吴祖卿心中明了,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外孙女大了,看来呀,真得赶紧定下门亲事了。女儿家心思外向,早晚得有个依靠。” 蕙宁抬眼望了望他,嗔道:“外公,您别这么说。我愿意在家陪着您,我若是也走了,谁来照顾您?总不能让表哥陈轻霄回来气您吧。” 一提起外孙子陈轻霄,吴祖卿顿时感到一阵头痛,这外孙子也是一表人才,可惜性格跳脱,和吴祖卿话不投机半句多,每次都把吴祖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得。吴祖卿忍不住叹道:“好好好,那就在家陪着外公吧。外公也不愿意见你远嫁他乡。” 作为朝中典选台的大提举,新科进士们自然要纷纷前来拜见吴祖卿。吴祖卿婉拒了大部分,只选了几位自己最欣赏的士子,包括状元榜眼探花等人。 蕙宁坐在屋内,专心绣着那幅《九转璇玑四时图》,这幅刺绣并非寻常,采用了双面三异绣法——异色、异形、异针,正面是四季如画的全景,反面则巧妙地呈现出璇玑回文诗。七十六种真丝劈绒线的交织,理丝一事便已繁琐无比。 婢女绛珠一边整理着针线,一边低声问道:“大老爷正在前头宴请金科状元,姑娘不去偷偷瞧瞧吗?” 蕙宁轻笑,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淡淡道:“白日里见过了,又有什么可去看的?” 绛珠眼中闪过一抹俏皮,低声打趣:“大老爷这几日天天念叨着那位状元郎,莫不是想将状元郎留给姑娘?” 蕙宁闻言忙斥道:“胡说八道!这话让人听见可不成!” 绛珠见状,忙不迭地闭嘴。 时光流转,绣得有些倦意,蕙宁便与绛珠一同走到外面的廊道上坐着,两人正说笑间,忽见外祖父吴祖卿与一位年轻人徐徐走近。 蕙宁连忙起身行了一礼。 吴祖卿笑着介绍:“这是我外孙女阿宁,阿宁,这位便是探花郎谢逢舟谢大人。” 蕙宁礼貌地低首道:“见过谢大人。” 谢逢舟面带微笑,拱手行礼,语调清和且谦逊,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很快便移开,极为礼貌地说着:“早已听闻吴大人家中有一才女,书法名满京中,今日得见,小可三生有幸。” 蕙宁闻言心头微动,也不知道他是否认出来是自己掷出的桃花枝。当时只是一时冲动,现在想起来又怕他觉得自己轻浮,脸上忍不住微微一红,应道:“谢大人过谦了。”旋而嘱咐了一句外公早些休息,便和绛珠回房了。 (2)落水 这日,外头递来帖子,金城郡主梁妙音邀请几位名门淑女前往郡主府赏花。郡主与蕙宁她们岁数相仿,最喜风雅之事,少时也有来往,彼此还是有些交情。 听闻郡主府内桃花如云,艳丽非凡,且花期正盛,蕙宁便与几位手帕之交前去赴约。梁妙音特特命人在桃林间设了十二扇紫檀嵌螺钿屏风,贵女们轻罗小扇扑流萤似的,将满园春色都揉碎了撒在宴席之间。 蕙宁略感倦意,轻轻抿了一口薄酒,脸上染上了些许红润,便与郡主告辞,表示要出去透透气。她缓步穿过假山曲径,随意地溜达在花海中。那片桃花,如云似雾,枝头花朵繁茂,层层迭迭,恍若人间仙境,花瓣轻轻随风飘洒,犹如一场粉色的雨,洒落在蕙宁的肩头。她深吸一口花香,仿佛心中所有的烦恼都随着春风飘散。 她正走得入神,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动静,从墙头传来。蕙宁下意识回头,便看到一年轻男子从墙头翻了下来,身形如猎豹般灵活。 那少年显然也被她的身影惊了一下,微微怔了怔。蕙宁还未开口,少年却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低声厉声道:“千万别出声。” 她心中一惊,立刻想要挣脱,可他身形结实,将她紧紧禁锢在怀里。蕙宁只觉得一股陌生的力道逼近,心跳加速,瞬间升起一股不安,她急忙用力推开,却根本推不动他,反应稍微冷静些后,她猛地朝着他手腕狠狠咬去,那少年闷哼一声,痛得险些没站稳,倒退几步,却因为用力过猛,背后撞上了一棵桃花树。 随着一阵“沙沙”的声音,桃花瓣纷纷从树上飘落,千瓣万蕊兜头浇下,如同雨点般洒在两人周围,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幻的桃花雨。 “你……你敢咬我?”少年气喘吁吁地瞪大眼睛,脸色不再有刚才的惊讶,而是满满的愤怒。 蕙宁见他依然不肯松手,心头怒火更旺,猛地抬腿狠狠踢向他的下身。少年痛得弯下腰,脸色一瞬间涨得通红,但他依旧死死抓住她的腰肢,一副不打算放手的模样。 “混账东西,快松手!”蕙宁气得几乎语带颤抖,她不敢置信自己竟被一个陌生男子如此轻薄,心中愤怒至极。 少年虽然眉头紧蹙,气息不稳,却在她怒斥的同时挑起了嘴角,咬牙切齿地威胁:“你这死丫头,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蕙宁心头一阵厌恶,看着他那副目空一切的模样,正见身后不远处便是一池荷花,她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力气集中,猛地将少年推倒。 那少年猝不及防,脚步踉跄,扑通一声沉入水中。 这一下,蕙宁自己也呆住了。 金城郡主从屋内缓缓走出,步伐轻盈,却眉头微皱,神色显得有些复杂。她望了望仍旧漂浮在池塘中的荷叶,随即转头看向一旁有些慌乱的蕙宁。 蕙宁此刻心里也如打翻了五味瓶,既有些尴尬,又有几分不安,尤其是当她意识到,这位“登徒子”竟是郡主的表哥——靖国公府的三公子温钧野。想到温钧野家世显赫,且以暴脾气闻名,蕙宁的心跳不禁加快了几分。 “云姑娘,别太自责了。”金城郡主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焦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她素来是了解这个表哥的德性,“你放心,他醒来后,我会替你说清楚的。别当真,这不过是小摩擦罢了,无大碍。” 蕙宁低下头,嘴唇微微发白:“可……毕竟是我推他下去的,若是他觉得受了委屈,我……我定会赔礼道歉,若是还需要什么补偿,也请郡主吩咐。” 这事儿闹得挺大,吴大人家里的外孙女居然在郡主家中,把温国公三公子温钧野推入了荷花池,这得是多么大的勇气,估计这位出了名的暴脾气的爷心里头肯定嫉恨上了,回头还不知道要怎么报复云小姐。 金城郡主劝她先回家,等着温钧野醒了再说。 蕙宁依言离开,心里却依旧是一团乱麻。等着外祖父下朝,她便赶紧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外祖父。 蕙宁回到家中便惴惴不安地和吴祖卿一五一十地将这件事情说了个清清楚楚,来龙去脉绝无半点隐瞒:“外公,虽说是他先对我有些不轨,但到底是我把他推到了荷花池里头,这件事情我也有错。” 吴祖卿自然是相信自家外孙女的为人,沉吟片刻说道:“待会儿咱们亲自去国公府赔礼道歉,顺便看看温家公子如何了。你也要相信外祖父,他们若敢随意刁难你,外祖父也要替你出头。” 蕙宁想着温钧野跌入了荷花池,于是准备了一些药膏药品等让檀云拿着,和外祖父亲自去了温家。 马车缓缓行驶在蜿蜒的小路上,蕙宁静静地坐在车内,心情依然低落。她年岁也不小了,这个时候却还需要外祖父帮自己善后,实在是惭愧。 吴祖卿察觉到她的沉默,拍了拍她的手轻声说道:“这事儿不完全怪你,没事没事,外祖父就当串个门子散散心,也好久没和靖国公下棋了。” 温如飞听闻大提举吴老先生亲自造访,立刻起身迎接。见到吴老先生身后跟着那位娇柔如玉的外孙女,他心里便明了几分,微微一笑,拱手道:“小孩子家的事,竟劳老先生亲自过来,实在是让人惭愧。” 吴祖卿笑容温和,拱手调侃着,眼尾堆迭着老臣的世故与精明:“老夫今日正想品品温大人这里的好茶,靖国公难道舍不得吗?” 温如飞笑着迎两人入内,语气愉悦,“哪里,哪里,老先生请。内资早已备好了茶点,等候多时。” 一进入厅堂,赵夫人便迎上前来,她眼睛一亮,迅速扫过那位温婉站立的少女。只见她眉眼清秀,气质柔婉,仿佛一朵出水芙蓉,水晶般剔透,只有眉心处一点点艳色花钿,衬得少女清丽中又生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清媚。 赵夫人笑容更深,款步上前,拉着蕙宁的手亲切道:“这位便是吴大人的宝贝外孙女吧,果真是美丽如花,清丽脱俗。年纪多大了?” 赵夫人的目光在蕙宁身上游走,最后落在她如瓷般的肌肤和略带青涩的面容上,蕙宁不由得略显局促,低头轻声道:“十六了。” 赵夫人微微一笑,睨着温如飞说笑着:“比我们家三郎小四岁呢。瞧人家养的女儿,细皮嫩肉、乖巧得如同画中人。再看看你家那小子,纨绔子弟一个,什么也不会。” 温如飞微微一笑,捻着胡须点点头说道:“确实是个文静姑娘,听闻你书法颇为出色,去年为太后所抄写的《大庄严光明经》连太后也夸赞不已。前些日子我家珩儿还曾提起,京中如今俊杰辈出,然若论书法,倒是无人能出其右。唯一让珩儿感佩的,便是吴家外孙女了。果真一瞧,字如其人。” 吴祖卿神色温和,带着些许自豪的笑意,看着自己的外孙女:“不过是温家大公子赏识了她罢了。”言语虽然谦虚,但眼底满是溢于言表的骄傲。 长辈们寒暄了几句,说起来今日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赵夫人可是上过战场的巾帼英雄,为人做事爽利,快人快语道:“今日那小子又去走马斗狗,被他爹发现,打了几下。心中不忿,便跑去了郡主家里。谁知在路上又担心姨娘在家中发作,便打算悄悄溜到后院,结果偏巧撞见了您家外孙女。”她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浓:“不过也无妨,他身子骨硬朗,几日便恢复了。老先生和姑娘都不用挂心。” 话虽如此,蕙宁还是决定去看望温钧野,于是便跟着赵夫人一起走向温钧野的卧房, 温钧野的窗棂半开,漏进的光影在他脸上织成破碎的蛛网。少年人苍白的皮肤下泛着青,像是未熟的青梅浸在冰水里。白日里挨了一顿打本来就浑身疼,后来又跌入了莲花池,如今虽然醒了,但依旧在发低烧。 蕙宁看不真切,回身从檀云手里接过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草药,递给赵夫人:“夫人,这是一些从南洋送来的草药——雾水兰和铁锚苔。若是煎汤服用,可暖胃止呕;若将其捣碎外敷,不仅能消除因跌入池中所致的淤血,还能缓解关节刺痛,驱寒除湿。这些药性温和,比起寻常的药物,恢复速度快,也能增强体质。” 她微微低下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谦逊:“若您信得过我,也可以让三公子试一试。不过最好先请大夫看看,三公子的体质是否适合这种草药,避免药物之间发生冲突。自然,如果您觉得不便,便无需强求。” 赵夫人温和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欣赏与惊讶:“你还懂药理?” 蕙宁有些腼腆地低声道:“略知一二。” 赵夫人轻轻拂开蕙宁鬓间微乱的发丝,笑容如春风般温暖:“好个灵通剔透的孩子。若我能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儿,便再好不过了。” 温钧野躺在房内,蕙宁不好意思直接走进去,只是在廊下轻声说道:“温公子,今日对不起,还请您多保重,早日康复。” 温钧野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便没再出声。 就在此时,长廊不远处慢慢走来一位妙龄少女,年龄不大,却美得如同天宫仙女,月华皎皎,眉眼间透着柔情,姿态温婉而又高贵。 蕙宁一时不知她是谁,赵夫人见状,笑着说道:“这是舒言,珩儿的妻子。” 蕙宁听过舒言的名字,心中不禁一惊。原来这位大少奶奶,曾是前朝公主,家国沦陷后,她与家人被囚禁于梨花巷最深处的简陋房舍。后来,不知因何因缘,她竟被指婚给了温家大公子温钧珩。 舒言温柔地笑了笑,走到赵夫人身边,轻声道:“母亲,钧珩说请您过去一趟,有些关于三弟的事情要与您商议。” 赵夫人点了点头,便道:“你陪着蕙宁,我这就去。”说罢,便匆匆离开了。 舒言带着蕙宁坐在廊下,蕙宁对她有些好奇,时不时偷瞥舒言。舒言察觉到她的目光,温婉一笑,低声说道:“云姑娘,三弟性子倔强,虽不拘小节,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 蕙宁连忙摆手:“不、不必道歉,其实也算是一场误会。” 舒言的话语轻柔,语调婉约,温柔如水的气质中带着些许谦逊与恭敬。尽管她曾是亡国公主,金枝玉叶,但面对他人时却没有丝毫架子,温和得如同春风拂面。 当初想嫁给温家大公子的世家女那么多,可是大公子却选择了这位公主,个中因由耐人寻味。 (3)春日游 如此,蕙宁便和外祖父一同回府。临走之前温如飞还在规劝着蕙宁,只道温钧野素来性子狂野,生性不羁,若是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赵夫人十分喜爱蕙宁娴静,抬手直接将鬓发间一支卷草鎏金点翠簪戴在蕙宁发髻之间。 这簪子做工精致,十分贵重,算是赵夫人当年得陪嫁。 蕙宁连忙要去推辞,赵夫人却笑道:“我喜欢你这孩子,我这人就是这样,喜欢的人便想着亲近些。你若是不好意思,赶明儿给我来写写字就好了。” 蕙宁看向外祖父,吴祖卿也只是笑道:“国公府人一番好意,你就收下吧。” 蕙宁依依福了一礼。 眼看着蕙宁和吴祖卿离开了,赵夫人叹了口气唏嘘道:“这孩子聪慧,性格模样都好,若是能做我们家媳妇儿该多好。” 温如飞失笑道:“咱们家里前两个孩子都成婚了,就剩老三这个兔崽子,难不成你还想着让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大家闺秀嫁给你家的混小子?” 赵夫人怅然若失:“说得也是,那岂不是白糟蹋了人家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可我总是想着,若是能给老三找了这样的媳妇儿,老三说不准也就收心了。成日里游手好闲,实在不像话,赶明把他打发到庙里头,也好静静心。” 蕙宁此番与温钧野之间仿佛水面上未曾激起的涟漪,短暂的一丝丝交集之后,再度回到了各自的轨道上,似是两条平行的线,再无交集。温钧野依旧是那个帝京里头的纨绔公子哥儿,蕙宁也始终是大提举吴老先生家里头的名门闺秀。 春日里的阳光像浸过蜂蜜的金箔,薄薄地贴在人面上,漫不经心地洒下斑驳光影,空气清新,温暖如丝。檀云、绛珠听闻山上杏花正盛,心头生出几分踏青的念头,便央求着蕙宁一同前去游玩。蕙宁一向喜欢安静的时光,正好也无事可做,便答应了。 城郊的杏花开得欲仙欲死,粉白花瓣卷着香雪海。檀云折了枝花要簪,绛珠偏说檀云穿得过于艳丽,不若别在胸口。 蕙宁只管踩着青石径往高处走,绣鞋碾碎几片落英,倒像碾碎了什么心事,绵醉的香气一丝丝沁入心底,仿佛生出几分旖旎的心思。 走了片刻,忽听得身后有人唤她,声音晴朗而又端肃:“云姑娘。” 蕙宁转过头,目光未及细察,便听绛珠笑着说道:“原来是谢大人。” 来人正是探花郎谢逢舟,眼下已是正六品的大理寺司直,掌管地方重大刑狱案件的复审工作,负责纠察刑部审案的疏漏,可谓前途无限光明。谢逢舟身着一袭素色长袍,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浑身透着一股不张扬的风雅,是女孩子都会青睐的斯文样子。 蕙宁微微一礼,举止从容,团扇遮着半张脸,弯身的时候,绢面上绣的彩蝶仿佛正扑向谢逢舟的素锦袍角,她施施然含笑说:“见过谢大人,谢大人今日倒是有兴致,春光正好,亦是时候出来走走了。” 谢逢舟听得她这话,爽朗一笑,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怎能不趁此好时光出门走走?巧的是,今日在此遇见云姑娘。” 蕙宁微微一笑,打趣道:“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谢大人是自比风流才子了?” 绛珠在旁掩嘴轻笑,插嘴道:“这也不算什么巧遇,今日正是清明节,大家都来这里踏青赏花,哪儿都能遇见人。” 谢逢舟被她们一番话弄得脸上微微泛红,低下头轻咳一声,倒也不生气,只是局促无奈地笑。 蕙宁笑着摇头,温婉道:“若是再胡说八道,回去就给我抄书去。” 绛珠忍住笑意,低头不敢再言。 蕙宁转向谢逢舟,语气更显温柔:“谢大人今日是自己一人出来踏青吗?” 谢逢舟忙道:“原本是带着琅轩一起的,奈何他一口不停地喋喋不休,倒是惹得我有些烦了,于是便让他自己去集市转转了。我一个人走走倒也自在。” 蕙宁一时语塞,心中虽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开口。二人相对,身形微微局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尴尬,眼神都不敢相触。 终于,谢逢舟忍住了脸上隐隐的灼热,这才发觉自己自诩探花郎的才思此刻全浸在汗湿的掌纹里,他轻声道:“小可听闻云姑娘书法了得,不知是否有幸一见?”他目光真诚,声音虽然平和,却不难察觉那一抹微妙的期待。 蕙宁轻轻一笑,莞尔道:“谢大人莫非是想让我就在这里书写?若真如此,怕是只能写在沙土上了。”她眼中带着一丝戏谑,语气轻松,却又不失温婉。 谢逢舟眸光一动,随手指向远方的那座小寺庙,那里隐约可见些许人影,看来借来纸笔倒也不成问题。见状,蕙宁便不再推辞,点头同意,便在凉亭中静静等待。 绛珠目送谢逢舟离去的背影,低声道:“老先生对谢大人可是甚为看重,嘴上常夸他状元郎的风光,实际上心中更是偏爱这位探花郎。” 蕙宁挑了挑眉,轻笑道:“你可不要乱说,外祖父的心思岂是你可以乱猜的?”说完,她随手用团扇轻轻敲了敲绛珠的额头,语气中却带着玩笑。 绛珠撅了撅嘴,不甘示弱地反驳道:“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老爷心里有数,显然是有意让姑娘与谢大人多接触些。谢大人风姿绰约,才子气韵,倒真是与姑娘甚为般配。” 蕙宁微微蹙眉,虽然心头已经泛起了一丝涟漪,但仍装作不以为意,嘴上却依然故作愠怒:“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可真要把你赶回庄子去了。” 听得此言,檀云轻轻拽了拽绛珠的衣袖,示意她不必再言,绛珠这才乖巧地闭口。 此时,谢逢舟抱着纸笔走近,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实在抱歉,条件有限,还望云姑娘莫要嫌弃。” 蕙宁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轻轻摇头:“谢大人言重了。书法并不困于笔墨优劣,秃笔能写圆润中锋、粗纸可现飞白韵律。破云居士曾云,‘檐溜垂丝即墨痕,蛛悬牖格自天成。苔钱蚀阶方知篆,裂冰映日始通锋——要甚劳什子《笔阵图》?万象皆师,何须楮墨!’” 檀云和绛珠已经为她铺好宣纸,谢逢舟亲自研墨。蕙宁低头沉思片刻,笔尖轻触宣纸,瞬间,一行行如龙游天际的字体便开始在纸上飞舞。 她笔法娴熟,行云流水,气韵生动。笔走龙蛇之间,似乎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澎湃与激荡。一首词,便在她的指尖流淌出来,字字珠玑,意境深远。 《江城子》 砚池桃浪涨春柔, 紫毫遒,篆烟浮。 写破东风,墨色染云裘。 忽见游丝牵柳骨, 悬笔处,起龙虬。 扶摇直上九重楼, 月为舟,星作旒。 踏碎琼林,玉屑满襟收。 待到蟾宫分桂子, 衔金帖,过瀛洲。 蕙宁缓缓放下笔,微微一笑,语气温柔:“这字只是我随便写的,算是恭贺谢大人金榜题名,未来必定能青云直上。” 谢逢舟目光一凝,心中不由一动。细细看去,蕙宁的书法虽是女子之作,却胜过许多男儿的笔力。 她的字如孤鹤穿云,笔锋间的每一转折,仿佛都有千钧之力在其中,气韵沉稳,然而又不失灵动。他几乎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她那种不拘一格的独立与洒脱。 除了惊叹,还交杂着佩服与敬意。 他不禁出声问道:“不知云姑娘这字体……是何派何风?” 蕙宁莞尔一笑,轻轻摇头:“其实也不过是小女胡闹着玩儿罢了,自称‘鹤游体’,不敢登大雅之堂。” 谢逢舟轻笑:“姑娘自谦了,这字别具一格。真是令在下自愧不如。” 蕙宁微微一笑,眼底的温柔如同春日里杏花疏影:“不过是游戏之作,谢大人不必见怪。” 谢逢舟沉默片刻,随即拿起笔,在宣纸的角落里轻轻勾勒起一幅画。那笔触如水般流畅,随意之间却又自有深意。他蘸了些清水,轻描淡写地画出了几枝倒垂的兰草,姿态各异,仿佛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左下角,他皴出远山的轮廓,山石并不繁琐,却似有若无的云气缭绕其中,颇具意境。最后,他用枯笔勾勒出一扇雕花窗,窗棂间隙,透出一轮指甲盖大小的橘色圆月,宛如一颗明珠镶嵌在深邃的夜幕中。 落款为:“济川愧添枝叶于仙品之侧。” 谢逢舟自嘲地笑了笑,轻声说道:“小可不才,姑娘莫见笑。此画便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旁边的绛珠看来看去,忍不住笑着说道:“谢大人这画恰到好处,画意与字意相得益彰,真是相映成趣。” 凉亭中顿时安静下来,蕙宁和谢逢舟目光一碰,又都低了头,只是耳畔微微发热,仿佛连风都变得温柔,悄然拂过彼此的心头。 谢逢舟忽然希望这场春日游能再慢些,好教画中那轮小月永远卡在西窗下,不必升起也不必沉落。 (谢大人春心萌动~~~) (4)夜游(上) 过了几日,太后忽然来了兴致,召见了几位家世显赫的贵女入宫闲话,蕙宁也在其中。恰巧金城郡主也在,蕙宁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上次在郡主府发生的那场闹剧,心底隐隐觉得有些愧疚。 可金城郡主却毫不在意,大大方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眼中带着几分戏谑,笑道:“我那个表哥成日里不做正经事,活该被推下池子里。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不过也就是嘴上说说,我打不过他,这次还多亏了你,让我看了场好笑话。我现在还后悔呢,应该让他在池子里多泡一会儿。” 蕙宁忍不住低笑,略带些歉意地道:“这话若是让他听见了,咱们两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未落,一道清冽的声音突兀地从身后响起:“是吗?我倒想看看,你们打算如何再把我推入池中。” 二人回头,见温钧野不知何时已立在了殿外,他倚靠在廊柱上,神情冷冽,目光如寒霜般扫过她们。 今日的温钧野身着一袭张扬的红色衣袍,这般明丽色调却衬得他越发英气逼人,桀骜不驯,肩窄腿长,气宇轩昂,额头上系着一条抹额,正中嵌着枚鸽血石,眉骨如刀削般嶙峋,显得更加干练与凌厉,透着几分世家公子的气度和少年侠气,那种不拘一格的狂放与张扬,与谢逢舟的温润儒雅截然不同。 若说谢逢舟的气质如一池温泉,温钧野则像一把未曾磨砺的利剑,锋锐而直指人心。 蕙宁与金城郡主的笑意顿时收敛,尤其是蕙宁,她不自觉地低下头,团扇赶紧半遮住了自己的脸庞。 温钧野冷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隐隐带着几分记恨的意味,蕙宁心底不悦,不欲多做纠缠,急忙拉了金城郡主进宫内。 太后看见三人站在门口,便招手让他们进来,笑着道:“哟,你们都到了,近前坐着,好久没见到你们了。” 太后率先拉住蕙宁的手,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目光中都是欣赏:“吴老先生总是说家里头的外孙女娇纵不懂事,大家瞧瞧,这样的品格,谁娶回家,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蕙宁被说得有些羞赧,微微低下了头。 温钧野坐在一旁,轻轻抿了口茶,喉间酿出冷笑:“确实是福气,若是娶了回去,一脚踹进荷花池里,命也就没了。”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凝滞,恭顺太妃抬手敲了敲温钧野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斥道:“太后跟前,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要不是你唐突了人家,人家能把你推下池子?” 太后见状,嘴角微扬,含笑看向温钧野:“你也该成婚了,找个温温柔柔的人,知冷知热,陪着你,这样也许能收敛些脾气。”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眯着眼打量着不言不语,气质沉静的蕙宁,笑吟吟地没开口。 临别之际,蕙宁缀在珠围翠绕的贵女后头,身后便是温钧野。走了几步,心头微动,她下定决心,郑重地转过头来:“那天的事,温公子希望不要放在心上,我和公子道歉,至于公子的事情我也不想追究了。” 温钧野低低哼了一声,语气带着不屑与轻蔑,眼底仿佛淬了寒星一般:“我只希望云姑娘能恪守本分,别以为出了这些事,便能和我熟络起来,也别想借此机会和我们国公府套近乎。” 蕙宁微微一愣,随即与温钧野的目光相碰,那眼中透出的满满嫌恶让她心中一寒。她眼神倏然变得清冷,笑容也如霜花一般,毫不退让,泠泠开口:“这一点,温公子请放心。我云蕙宁从不做不自量力之事,更不曾想过与温公子有任何深交。就此别过,还望再也不见。” 她的话语简洁却有力,像是一刀削开了两人之间所有的客套与隐晦。 温钧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目光带着几分轻蔑与冷漠。 那些世家贵女,表面上看似高贵典雅,言辞间总带着些许道理与规矩,实在是无趣得很。最厌烦得是若是被缠上了一个,装腔作势,那真是死活摆脱不得。 小厮南方凑了过来,轻声问道:“爷,看什么呢?我们可以走了吗?” 温钧野轻轻点头,回道:“走,去郊外射箭。” 南方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跟着说道:“三爷,您别说,自从那次跌进池子里,恢复得可真快。不仅身子骨硬朗了不少,看上去比之前还健壮了。您说,是不是那位云姑娘送来的南洋草药管用?” 温钧野一听,脸色顿时有些不悦,撇了撇嘴,冷冷说道:“怎么可能,那是我自己底子好,跟她那些个草药没关系。”他微微一顿,又嘲讽般地补充道:“这些世家女,别说草药,恐怕连自己能煮一碗药都成问题,哪里懂得什么真正的医理,怕是她从外头郎中那里买来唬我们得。” 蕙宁回到家里,听绛珠进来禀报说,谢逢舟谢大人今日又来造访,现下正在和吴祖卿在书房里头谈话。 谢逢舟近些日子频频造访,但也并非每日都来。不过每次他都和外祖父谈论很久,而她和他的相见次数虽不多,但心里却总是有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隔着一层水雾,彼此看得见,却又无法触及。 蕙宁换上衣服,目光掠在昨儿没看完的书上,正是那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她脸上一热,连忙喝了口茶掩饰着。 谢逢舟正好离开书房,天青色衣衫恍如春溪流过青苔石,听说她回来了,紧张地与她商议着:“小可知悉街市上新来了一批波斯商人,是否可以请云姑娘夜里一同去走一走?”话语中的客气和紧张交织着,似乎在担心她会拒绝,生怕她误解他的用意,他赶忙补充道:“当然,云姑娘可以带上丫鬟,也可以带上自己的好友,几个人都无妨。” 说这话时,他正当着吴祖卿的面,也是想给吴大人一个好印象。 平时谢大人谈笑风生,无论面对何等刁难的犯人,他都能条理清晰、气定神闲,然而此刻,面对蕙宁和吴老先生,他竟结结巴巴,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语调里透出几分难掩的紧张,说完,自己反倒像个大姑娘似的红了耳朵。 屋里随侍的丫鬟和下人们都在压抑着笑意,心想,这位看起来稳重无比的探花郎,竟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蕙宁的脸颊微微泛红,心中一阵纠结,她既不知该去还是不去,心里稍稍埋怨着他过于唐突,但又隐隐期待着能与他一同去街上看看风景。 吴祖卿则是乐得其成,虽然状元郎确实不差,但显然谢逢舟与外孙女之间更有意,看起来也非常登对。年纪已大的他最挂念的便是外孙女的婚事,一直希望能为她求一门美满的姻缘,而谢逢舟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 青年男女心有所属,这是最好的局面。 于是,吴祖卿便留了谢逢舟共进晚饭,再和蕙宁一同去街市游览,另外吩咐吩咐檀云、绛珠,还有身边会些拳脚功夫的小厮墨竹一同前往,毕竟蕙宁好歹也是大家闺秀,不能传出些风言风语。 檀云、绛珠和墨竹都已早早得到了指示,心中明了,只是走得稍微慢一些,保持适当的距离,为蕙宁和谢逢舟留出些许独处的空间。 绛珠性子直爽,拿着帕子掩住嘴,低声对檀云说道:“我看,大老爷的意思,恐怕已经定了。” 檀云轻轻戳了一下绛珠的额角,啐道:“你就爱嚼舌根,多说多错。”她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觉得,谢逢舟与自家姑娘倒真是般配。 谢大人文雅清俊,举止端庄,和蕙宁在一起,谈笑间总能诗词歌赋相对,气韵互通。若真能成婚,大家也都高兴。 蕙宁玉面纱巾,遮住了大半张面容,可即便如此,仍是端丽亭亭。她与谢逢舟并肩走着,轻声低语,偶尔一笑,似乎都能把整个世界点亮。 谢逢舟谈吐斯文,儒雅从容,言辞间带着几分温润的书卷气。两人聊得极是投机,话匣子也越开越宽。 “‘闻道长安灯夜好,雕轮宝马如云。’若非科举高中,小可这一辈子怕是也不能见到如此繁华之地。”谢逢舟朗声道。 “这词是好词,可惜下阕凄然了些。大抵世间都是‘彩云易散琉璃脆’,开头都是好的,后面便都是‘小屏风畔冷香凝’。” “可小可觉得,若是过分担心后头的凄然而忽略了眼前的美景,那也实在惋惜。” 蕙宁明白他的意思,莞尔一笑,轻轻说:“好,我愿意听从谢大人的规劝。”她忽然停下了脚步,眼前几位波斯商人正摆着摊,兜售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她好奇地凑过去,捡起了几颗光彩夺目的珠子,细细端详。 那波斯商人见状,忙不迭地用不太流利的汉文推销着:“这是瑟瑟珠,镶嵌在珠钗上,或者装饰在项圈里头,都是非常好看的。” 谢逢舟见她喜欢,便要付钱,蕙宁想要拦着,谢逢舟却只是笑笑,柔声道:“没事儿,多买几个。回头你放在项圈上,定然非常好看。” 说罢,他便将珠子买了下来,又瞧见一对栩栩如生的泥人,眉眼间透露着几分顽皮。他一见这对小猴子,心头一动,不管不顾便又买了下来。 蕙宁脸上微微一热,低声说道:“那我们一人一个,好不好?” 谢逢舟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眼中闪动着喜悦之色,自然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好,既然如此,就一人一个。” 两人继续向前走,手里都各自捧着一个小猴子,笑语盈盈。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热闹的叫喊声,谢逢舟与蕙宁循声走去。原来是街头有个富商大老板摆了个猜字谜的大阵仗,四周围着不少人,大家都在围观,跃跃欲试。 杉木框架上悬挂着素纱罗帐,竹篾框架能够翻转,展示着不同的谜题。八面绢纱上绘制的是各式各样的文人故事,炭火加热,灯光与阴影交织,投射出一幅幅动态的光影,绚烂夺目。字谜的谜面则是用铜粉和鱼胶混合书写,每解开一题,伙计便拉绳翻转竹框,换上新谜,观众们纷纷议论,气氛热烈。 谢逢舟见此情景,眼中有了几分兴趣。他瞥了蕙宁一眼,轻声说道:“这个倒是有趣,若是能猜中,便有青崖笔为头彩。” 青崖笔又名青玉杆,通体青碧如玉,质地坚硬却轻若蝉翼,握之沁凉醒神。笔毫更是以西域雪山“银背雪貂”的颈毛制成,柔而不软,刚而不硬,毫尖聚如锥,散如云,落纸时轻盈流畅,丝毫不滞不滑。这样一支笔,乃是文人雅士的心头好,极为难得。 二人一同买了竹牌,参与猜谜。蕙宁挑了一条彩带,轻轻抽出,灯光照射下,谜面顿时映入眼帘。 (5)夜游(下) 蕙宁细细端详:“斧影斜落春山外,张口欲叹却无声。” 谢逢舟安静地看着她,嘴角微微翘起,蕙宁素白的牙齿咬着唇瓣,像一朵垂丝海棠,灵巧素净,他眼底却掩不住一丝期盼与探究,温声询问:“云姑娘,想出来了?” 蕙宁抿了抿唇,轻轻点头,却又不愿抢功,只是含笑示意谢逢舟去回答。 谢逢舟看她的模样,心知她蕙质兰心,肯定已经猜得了谜底,于是提笔灵巧地写下一个字,“欣”字如柳叶般翩然落下。 富商的下人很快送来消息,笑容满面地对谢逢舟道:“公子聪慧,过关了,过关了。要不要再看看剩下的题目?” 于是,二人继续往下望去。剩下五道谜语,个个带有一定难度,但都在蕙宁的巧思和谢逢舟的灵感之下逐一解开。 最后一题,却有些不同寻常。 “田氏代齐掌权柄,赠予山河换新名。不居庙堂隐草莽,自古豪杰出蒿蓬。”谢逢舟有些迟疑,眉头微蹙,这字谜不似从前都是拆字法,一时间还有些想不到。 蕙宁低下头,稍一沉默,忽然轻轻在谢逢舟耳边轻语了一句。谢逢舟的眼神猛地一亮,笔锋稳健地写下一个字——“野”。 富商闻讯赶来,看了这六道字谜,又见谢逢舟有些眼熟,谢逢舟三言两语表明身份,富商欣然笑道:“原是探花郎,当真博学多才,金某佩服佩服。”转而一挥手,吩咐下人奉上了一支青崖笔,递到谢逢舟面前:“探花郎见笑,这是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谢逢舟礼貌道谢,旋而与蕙宁穿过人群,转身将青崖笔锦盒送给了蕙宁。 蕙宁腼腆地开口:“这都是你猜出来得,还是你留着吧。” 灯影流转,谢逢舟的面上也有些许绯红,他只是认真地握着她的手把毛笔放在掌心,却又很快松手,担心自己的行径让她觉得突兀,笑意温润:“说好了是要送给姑娘的。这样吧,回去之后,云姑娘是否可以帮小可抄录一份前朝谢蘅才女的《流芳阁小记》?” 蕙宁莞尔,笑容清浅如水,温婉而不张扬,点了点头,低声答道:“好。” 二人继续向前走着,空气中似乎渐渐有了些微妙的亲近感,因着方才一起猜字谜,彼此距离也进一步拉近了些。 走了不久,前方便传来马蹄声和铿锵的步伐,瞬间,一队官兵如乌云般逼近,似乎在搜寻什么人。 蕙宁来不及细想,毫无防备间就被一股人流冲散,连谢逢舟和下人们也被挤得远远的。她往后踉跄几步,跌倒在地,手中的笔盒也随之摔得“啪”一声,摔落到黑漆漆的地面。蕙宁慌忙伸手摸索,幸好盒子并没有打开。她松了一口气,顾不得再细看,只是赶紧环顾四周,焦急地寻找着谢逢舟等人的身影。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 蕙宁心头一紧,条件反射般退了一步,警觉地回头看去,担心遇到街头混混或流氓之类的人。却见巷子里走出一个玄衣男人,面上罩着一副丑陋的面具,他缓步向她走来,蕙宁心中有些忐忑,警觉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人走到巷口停下,站定后双臂交迭在胸前,目光似乎并未直接看向蕙宁,而是静静地等待着官兵离去,看起来好像也是被冲散到了这里躲避。 蕙宁保持警觉,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距离。 那人忽然开口,目光扫过她手中的锦匣,声音低沉:“你这是去猜字谜了?” 蕙宁轻声答道:“嗯。” 那人又问:“都猜出来了吗?最后一道谜语,你也猜出来了?” 蕙宁含笑,礼貌客气,答道:“是的,最后一道是和我同行的人一起猜出来的。” 那人忽然沉默下来,目光微微一闪,低头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似乎有些痛楚。 蕙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通晓医理,也因此素来心善,忍不住轻声提醒道:“若是你肯用些须骨花外敷,手腕上的伤或许能好得更快一些。” 那人听了后,似乎并未把她的建议放在心上,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嘴唇紧抿,没有回应,蕙宁也并未往心里去。 没一会儿,远处的谢逢舟和檀云等人的身影逐渐靠近。蕙宁眼前一亮,急忙挥手朝他们招呼。谢逢舟几步走来,神色显得有些焦急,身边还跟着个同样戴着面具的娇小女子。 女子看到蕙宁身边的男人,急忙跑过来,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惊慌失措地开口:“可吓死我了,原来你在这里啊。”说完又偷偷瞧了一眼谢逢舟,旋而低下头去。 谢逢舟心中仍旧忐忑,眉头紧锁,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蕙宁的双手,上下观察蕙宁是否有什么事,如此,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在实处。“找了你好一会儿,没事吧?有没受伤?”他低声问,目光满是焦虑。 蕙宁轻轻摇头,也细细打量着谢逢舟。 那戴面具的小姑娘悄然走到他们面前,似乎是刚从紧张中缓过神来,俯身行了一礼,面具边缘露出截白玉似的脖颈,声音柔软如绸,怯生生地对谢逢舟说道:“多谢公子方才搭救。” 谢逢舟稍微一愣,回过神后,拱手微笑,温声安抚:“姑娘无事便好,不必挂心。” 小姑娘点点头,这才与那玄衣男子匆匆离去,走了半路,又忍不住蓦然回眸。 如此,谢逢舟和蕙宁也就没有了继续逛下去的心思,蕙宁问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谢逢舟随口答道:“听说是琅琊公主偷偷跑出来玩,宫里头正四处搜寻她。” 蕙宁听了,并未深思,随即跟着他回到家门口。那儿的大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照着谢逢舟清朗如玉的面容,细碎的流苏抚在肩头,衬得他身上的青丝细线如主人一般温润。 谢逢舟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歉意地开口:“本是想带你好好逛一逛,没想到却出了意外。是我考虑不周。” 蕙宁垂下眼睑,怀里紧抱着锦匣,语气轻柔温婉,善解人意地说着:“这又不是你的错,何必自责。” 谢逢舟微微一怔,目光不自觉地往她那温婉的面容上扫了一眼,心头一热,脸上不由得泛起一抹红晕。他轻咳了一声,舌尖辗转半晌,鼓起勇气说道:“再过几日我休沐,若是姑娘不嫌弃,能否与我一同放风筝去?” 蕙宁闻言,唇角微翘,露出一丝俏皮和慧黠:“谢大人不把心思放在文学公务上头,怎么天天做这些玩物丧志的事情?” 谢逢舟见她话中带笑,心中一阵紧张,却也难掩心头的喜悦。他的面颊愈发红了,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嗫嚅着说:“我.……我真心实意……”说到这里,便已经是完全表露自己的心意,耳尖烧得比桥头酒肆的幌子还艳。 蕙宁自然晓得,谢逢舟的温文尔雅,像清晨的风,吹拂过她的心湖,她怎能不心动?更何况,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探花郎,正是她曾在无数梦境中曾设想的少年夫君。她悄然一笑,心中愈发柔软。谢逢舟见她笑了,心里的紧张似乎少了几分,低声补充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蕙宁回到房内,满怀期待地掀开锦匣盖子,可不由一愣,锦匣里面竟然空空如也,原本应当静卧其中的那支青崖笔,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她清楚地记得那位金姓富商的确把青崖笔放到了锦匣中,自己和谢逢舟都眼睁睁瞧见了,绝不可能被骗。 她略一思忖,随即意识到,笔应该是在走过的那条幽暗小巷里掉落的。那时急匆匆地回府,心中只顾着这锦匣未曾摔开,哪里曾留意过里头的东西? 檀云与绛珠见状,立刻四下翻找,可哪里有个影子? 墨竹也提着灯笼去那个巷子里头来回找寻,连最细微的线索也未曾见到。 这支青崖笔,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蕙宁一向心性豁达,然此时面对这支笔的失落,心中不免一阵失望。那不仅是一支笔,更承载着诸多对谢逢舟的心意与情感。 她也不想隐瞒,次日早晨,便让檀云去向谢逢舟禀告,说明自己的歉意。谢逢舟得知此事,也是十分惋惜,随即便吩咐檀云带去几句安慰之语,“物华亦逝,心意长存”,并表示下次定再为蕙宁挑选一支更好的笔。 小儿女之间的互动,吴祖卿都看在眼里,这日饭桌上,他见蕙宁吃得心不在焉,便借机开口道:“蕙宁,你觉得谢逢舟如何?” 蕙宁闻言,眼神一闪,略有些愣怔,随即便明了外祖父的心意。她红了脸,轻轻低头,温婉开口:“谢大人才学出众,堪称才俊,难得的好人选,他的才学外公还会不晓得嘛?何必来问我一介小女子?” 吴祖卿略一沉思,微微叹气,似有所感:“是啊,谢逢舟确实是个出色之人。新科进士中,非他莫属,不仅才学出众,且为人清廉刚正,政治见地也十分深远。皇帝屡次称赞,实为难得之才。”他停顿片刻,似乎感慨颇多,继而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么,若他为人夫,蕙宁是否能接受?” 蕙宁一听,低下头,眉眼间却微微带上几分羞涩,垂下的睫毛轻轻颤动。外祖父问得直白,而她心中却波澜起伏,不知该如何回应。 最后,她只是低头默默吃了几口饭,不再发一言。 吴祖卿看她的神情,心中早已明了几分。他叹了口气,语气中似带几分无奈与宠溺:“罢了罢了,外公明白了。蕙宁,外公岂是要强迫你说什么,只是关心你罢了。谢逢舟虽家境贫寒,但父母早逝,这倒免去了一些与公婆相处的烦恼。若真是他做了你的夫君,倒也未尝不是一种清福。外公最怕得就是你受委屈。” (6)风筝误 谢逢舟再次登门时,吴祖卿和他在书房里谈了许久,后来还下了几盘棋,磨练着谢逢舟的性子。待到谢逢舟推门而出时,眉梢眼角俱是春风化雨的喜色,步履却似踏在云絮之上,仿佛陷入了某种难以置信的梦境里。 廊下新开的西府海棠沾着露,蕙宁随手采了一枝别在发髻之间,忽听得书房门轴轻响。谢逢舟广袖盈风站在不远处,颊边那抹薄红倒像是饮了陈年女儿红,熏熏然的样子。她忙垂下团扇遮掩神色,扇面上绣着的双蝶却随着急促呼吸微微颤动。 上次他们街上谈论诗词歌赋,言谈间尽是洒脱和轻松,而今西郊柳堤上,气氛却显得有些沉默,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一路上都小心翼翼。 仿佛什么都变了。 终于,谢逢舟选了个话题笑道:“昨儿在宫中遇见一位熟悉的女子,蕙宁姑娘可知道是谁?” 蕙宁听他把称呼换了,于是也跟着开口:“逢舟公子,请讲。” 谢逢舟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就是那日街上遇到的戴面具的小姑娘,她认出了我,而我却没认出来她。她竟是宫中的琅琊公主,七公主。年岁比你小一岁。” 蕙宁莞尔:“我记得她,虽没有见过真容,但想来一定是位十分可爱的姑娘。” 谢逢舟目光微微一转,深邃而又温柔:“她金枝玉叶,千娇百媚,宫中许多人都为她倾倒。但在我心里,她怎么也比不上某人。” 蕙宁闻言,不由得羞红了脸,轻轻嗔道:“若真是公主挑了你做驸马,到时候你还能这样说?” 谢逢舟连忙摇头,神色认真:“我说的是真心话。别人怎么想不重要,在我心里,御花园万千牡丹,怎及西府海棠清艳。” 蕙宁低下头,心口突突地跳,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谢逢舟见她如此,笑了笑,随即招手让小厮递过一只精致的风筝。那风筝做成了芍药花的样子,色彩鲜艳,形态优雅,似随风而动,栩栩如生。 蕙宁抬头看向天际。天气晴朗,阳光透过云隙洒下,但不知为何,东边云霞灼灼如火烧云,西边却飘起牛毛细雨,像是天地间有些微妙的错乱。 谢逢舟在她身旁,松开线轴,将风筝的线交到她手中:“试试看,能不能放得稳。” 蕙宁接过风筝线,手指轻轻缠绕,纸鸢借着春风扶摇直上,掠过柳梢,穿过流云,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映出翩跹的影子。她仰起头,唇角微扬,笑意盈盈,谢逢舟背靠梧桐树干,本该仰望天际的目光,此刻却凝在少女被霞光镀亮的侧颜上。 突然,蕙宁回眸,四目相对,那一瞬间,脸上的笑意凝住,脖颈渐渐洇出海棠色。 谢逢舟低声呢喃:“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她没有出声回应,只是脸上的红晕渐渐加深,宛如含苞待放的花朵。 谢逢舟见状,心中忽生一丝担忧,怕她误会自己的话轻佻,于是语气变得更加认真:“我是真的,云姑娘,我对你的心思……”话未说完,突然传来琅轩急匆匆的声音:“大人,大人,府上来了客人,说是找您有急事。” 琅轩气喘吁吁,显然是有急迫之事。谢逢舟的话被打断,心中有些不悦,眉头微蹙,忍不住斥道:“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先稳住,慢慢说。” 琅轩忙深吸了几口气,赶紧道:“府里来人传话,按察使林大人有要事相商,吩咐您尽快回去。” 谢逢舟无奈,只能对蕙宁道:“实在抱歉,蕙宁姑娘,我得先走一趟。要不我先送你回家?” 蕙宁看了看天色,微笑着摇头:“没事儿,天还早,你先去忙吧,我再玩会儿,等会儿自己和檀云她们回去。顺便还要给外公买鸡丝粥。你也路上小心,莫要急。” 谢逢舟心头一阵不舍,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那你回去记得差人告诉我一声。”他那双温暖的手掌,有薄薄的茧子,却异常稳重,蕙宁只觉一阵温暖从指尖传遍心底,仿佛一股安定的力量。她低头微笑:“嗯,知道了。” 谢逢舟刚转身走出几步,蕙宁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提着裙摆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她,蕙宁脸上泛起一抹娇羞,轻声在他耳边道:“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尾音散在风里,染红了她半边云鬓。 谢逢舟心中一暖,脚步微顿,却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回过头,目送她站在那里,风筝在天际翱翔,犹如她那份清新脱俗、轻盈如风的笑颜,飘然若仙。 蕙宁的风筝飞得极高,迎风摇曳,仿佛要将云彩也割破。然而,她正看得出神,忽听得“啪”地一声,线被旁人的风筝绞住,风筝一头栽了下去,远远坠在半山腰的那片树林里。蕙宁心头一紧,这个风筝意义非凡,她怎舍得就此遗失? 檀云见状,忙劝道:“看着像是落在半山腰的小寺庙附近,那里人烟不多,或许还能找回来。”两人当即匆匆赶了过去,果然,一路寻到那座半山的小庙,庙门寂静,唯见一株老槐树的枝影摇曳,扑在台阶上,像是几笔疏淡的墨痕。 蕙宁见寺庙里一位年幼的小沙弥,忙上前说明来意,又虔心上了一炷香。小沙弥听罢,合掌一礼,便领着两人往后院去。 刚一踏进院落,便见一位穿黑衣的年轻公子正站在院中,满是怒气,手里扯着风筝的线,乱糟糟地缠在他身上。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与风筝投下的花枝影纠缠在一处,他一面低头拉扯,一面嘴里骂骂咧咧,声音透着不耐烦。 那风筝的线像活物似的,越扯越紧,将他缠得像个滑稽的木偶。 檀云一眼便认出:“这不是咱们的风筝吗?” 蕙宁的脸色微变,心里隐隐升起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她走上前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公子,这风筝是我的。能否请你还给我?” 那黑衣公子闻声蓦然转头,蕙宁一愣,竟然是温钧野!她心头一沉,暗叫不巧。果不其然,温钧野一见是她,脸上的怒色更浓了几分,冷笑道:“你的风筝?你倒是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凭空惹祸,真是讨厌。” 蕙宁心头一窒,耐着性子解释说:“对不住,我也不知道风筝会落到这里来,实在抱歉。这里有没有剪刀?我帮你把这些线剪开。”她说得平静,语气里甚至带了一丝隐忍,但温钧野却像被她这副“贤良淑德”的模样激怒了,瞪着她厉声道:“你可仔细点!别想着趁机打击报复!” 蕙宁皱了皱眉,心里一阵无名火升起,却又强压了下去,语调像是氤氲在梅雨天的绸缎,潮湿而又烦闷:“你放心好了,我只想拿回我的风筝。” 小沙弥见气氛有些僵,赶紧钻进屋里拿来一把小剪刀递给蕙宁。蕙宁接过剪刀,刚要上前,温钧野却像个受惊的刺猬,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嘴里警惕地嚷嚷:“离我远点!别想着故意伤了我再跑去我家看我!你那点心思,我早看穿了!” 他今日未戴玉冠,鸦青鬓发散落几缕,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独有的狼狈。 蕙宁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眉心微蹙,索性将剪刀递给身后的檀云,声音淡然似冰泉水:“檀云,还是你来吧,你心细。” 温钧野愣了愣,像是被她这冷淡的态度怔住了。檀云接过剪刀,上前利落地“刷刷刷”几下,就把那些缠得乱七八糟的风筝线剪断了。 温钧野眼睁睁瞧着那位大家闺秀站在一旁,双手拢在袖中,春水绿的裙摆扫过青苔,一如她整个人,温婉娴静,看不出悲喜,可她目光只落在风筝上,不言不语。眼神轻柔得像春日池塘里的水波,连带着她整个人都仿佛笼了一层淡淡的光。 他心头莫名一跳,却又不自在起来,心里生出些别扭的意思。忍不住一挣,想推开身上那乱七八糟的风筝线。谁知这一动,正好撞上檀云手里的剪刀,“刺啦”一声,风筝面上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蕙宁一声惊呼,蹲身将风筝捡了起来,指尖轻轻抚过那破损的地方,像是对待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眼底那一丝心疼太过真实,连檀云都慌了神,急忙道:“小姐,这可如何是好!都怪奴婢粗心大意……” 眼见芍药花形状的风筝已然残破,蕙宁摇摇头,低声说道:“檀云,这不关你的事。”她翻来覆去地看着风筝,眼中尽是遗憾和惋惜,缓缓叹了口气:“算了,咱们先拿回去吧,日后再说。” 檀云点头,将剪刀交给小沙弥,温钧野却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不过就是个破风筝,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檀云气得脸都红了,正要开口怼他,却被蕙宁按住了手臂。蕙宁抬眼看了温钧野一眼,目光清冷,像是看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物,停驻一瞬都觉得浪费时间。 片刻后,她淡淡开口:“檀云,我们走吧。” 她的语气轻得像风,又冷得像雪,几乎让温钧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主仆二人转身离去,院落里只剩下她们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温钧野怔怔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直到最后,也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他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说不清是烦躁还是懊恼,下意识地一巴掌重重拍在小石桌上,扬起一层细灰。他仰头看向天,正午的阳光耀眼得很,却怎么也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不过就是个破风筝。”他低声嘟囔着,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可越说越觉得不是滋味。他原本觉得那风筝落在自己身上是天大的笑话,偏偏又是那个让他讨厌的云蕙宁,连带着整件事都透着几分不对劲。 可如今看着她抱着破风筝离开的模样,他竟觉得自己成了个笑话。 他坐在石桌前,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甚至有些烦闷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他本是被母亲打发来这庙里“静心”的,日日吃斋念佛,听着那些禅音绕梁,早已烦得不行。好不容易有个风筝从天而降,原想着能借机找点乐子,谁知碰上她,连拌嘴都拌不痛快。她那副冷淡的模样,像是一盆冷水泼在他心上,生生把他那点子情绪全浇没了。 “在她眼里,我就那么糟糕?”他喃喃自语,抬手理了理衣襟,眼神却渐渐变得有些复杂。随即,又像是被自己这念头惊着了一般,猛地甩了甩头。 紧接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一跳,眉眼之间渐渐舒展开来。对了,这风筝从天而降,偏偏落在他这里,怎么就这么巧?说不准她是打听到了自己在这庙里,特意搞了这么一出“欲擒故纵”。 哼,故意假装不在意,摆出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不过是为了吊他的胃口罢了。 他一手撑着下巴,仰头看向天空,低声自言自语:“这点小把戏……我才不会看在眼里。” (7)祸事(上) 蕙宁提着刚买回来的鸡丝粥走进府内,才刚踏进月洞门,迎面便是几株新开的海棠,花瓣在暮色中微微颤动,落了几片在青石板上,像不经意泼洒的胭脂。她看了一眼,想到那只芍药风筝,依旧有些惋惜。 外祖父还没下朝,府里静悄悄的,倒是玉芝踩着轻快的步子,提着绣篮先过来找她了。她细细瞧着她,蕙宁眸子里像藏着一汪春水,忽然凑过去,打趣道:“瞧你这气色,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儿?快说来听听。” 蕙宁抬眼望她,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垂眸在绣篮里翻找着丝线:“哪有什么喜事儿?” 玉芝却不依不饶,用手肘轻轻推了她一下,旋即压低声音,眼里透出几分促狭:“我可听我父亲说了,你外祖父有意让你和探花郎……” “嘘!”蕙宁脸颊腾地红了,忙伸手掩住她的嘴,声音压得极低,“别乱说!我可没听外祖父有这意向。” 玉芝吃吃地笑着,眼里全是戏谑:“可我觉得是好事将成了。”她托着腮,语调轻快又略带感慨:“谢大人风姿玉树,确实潇洒多姿。你和他若是成了,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说,那日掷花,你不就砸在了探花郎身上吗?” 蕙宁心里一颤,脑海里闪过那日的情景。她记得,那束花枝其实是落在了旁人头上,是谢逢舟下马去取回来的。只是那花枝上的彩带似乎没了,后来她也没细问。 玉芝见她出神,还以为她在念着谢逢舟,忍不住笑道:“还没出嫁呢,就魂不守舍了?” 蕙宁回过神,轻嗔着拍了她一下:“别瞎说!小心我告状去,让伯母罚你。” 玉芝哈哈一笑,倒也不再多言。两人坐在窗边,头挨着头做起女红来。窗外的风裹着一丝花香拂进来,薄薄的春日阳光洒在绣布上,细细的针线在指尖穿梭,光影跳跃,倒像铺了一层金粉。玉芝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看了蕙宁一眼,眉梢微挑:“我父亲说了件事,琅琊公主要议亲了。” “琅琊公主?”蕙宁闻言抬起头,眼里带了几分惊讶,“我记得她年纪还小,前头几位公主都还没选驸马呢,怎么突然议起亲来了?” “小什么啊,年龄十五,也就比你我小一岁。”玉芝将绣针插在布边,靠近些,悄悄说道,“好像是琅琊公主有了意中人。皇后娘娘给她挑了不少世家公子,她都不愿意。听说,她心里早就有人了。” “哦?”蕙宁挑眉,眉眼间透出几分好奇,“是谁啊?” 玉芝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了。不过嘛——”她拖长了尾音,笑容里带了几分揶揄:“能让公主这样念念不忘的人,必定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我倒真想瞧瞧呢。” 蕙宁忍不住笑,抬手轻轻在她额上拍了一下,嗔道:“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同公主抢丈夫?” “抢可不敢。”玉芝捂着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瞧瞧总行吧?你不也好奇吗?” 说话间,外头玉芝的丫鬟匆匆进来传话,行了个礼后说道:“姑娘,夫人让我来寻您。唐老爷今儿晚上要去国公府上赴宴,夫人吩咐您早点回去,说是家里还有事要交代。” 玉芝听了,皱了皱眉,应了一声:“知道了。”转头看向蕙宁,嘴里带着几分不耐:“最近怎么好像人人都在议亲事似的,真是烦得很。”她一边收拾绣篮,一边抱怨:“国公府的赵夫人不是正忙着给她家那位纨绔公子相看吗?连我们家也不放过,三天两头托人四处说媒,真是叫人头疼。” 蕙宁听着,抬眼问:“你说的是温钧野?” “对啊,还能有谁!”玉芝撇撇嘴,语气里满是嫌弃,“就他那个样子,整天惹是生非,谁要嫁给他啊?换了旁人怕是早被家里关起来了,他倒好,赵夫人索性把他打发到庙里清静一阵子,结果呢?这一边遁世,那一边又忙着给他相看姑娘,真不知道赵夫人哪来的底气。” 蕙宁忍俊不禁,却故意叹了口气,语带几分戏谑:“你可别说得太满,说不定到最后,这婚事就落到你头上了呢。你不是说最近大家都在办亲事吗?你也少不了。” 玉芝闻言,顿时瞪圆了眼,装作气急败坏的模样,一边伸手去捏蕙宁的嘴,一边笑骂:“真是岂有此理!你再说、再说,赶明儿我就去国公府怂恿赵夫人给你们家下聘礼,把你嫁给那个招人嫌的温三郎,看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蕙宁笑着连连躲闪,二人说闹成一团,屋内倒是笑声不断。不多时,小丫鬟又进来通传,说吴祖卿回府了。玉芝赶忙收起笑,整理了衣衫,郑重其事地与蕙宁一起去吴老先生面前请了安,这才带着丫鬟回府去了。 近些日子谢逢舟登门少了。听闻是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但每日午后,都会让琅轩送来一张花笺,或者一些有趣的小物件。花笺上的字不多,却十分用心,或是几句诗,或是一两句闲话,读来叫人不由自主地嘴角含笑。 小厮将东西送到后,总会笑呵呵地说:“姑娘随便回句话,我们爷便能高兴一晚上。” 蕙宁听了,心里有些无奈,却又觉得好笑,抿唇一笑后说道:“你回去告诉他,我过几日《流芳阁小记》就抄录完了,回头亲自送过去。” 小厮眉开眼笑,连连点头,拱手道:“好嘞!小的也不晓得姑娘抄的是什么,但只要是云姑娘的东西,我们爷可是打心底里高兴。” 蕙宁听着,心里柔软了几分,又叮嘱道:“你们千万要照顾好他,别让他太累了。” 小厮忙应了,随后笑道:“我们爷最近确实忙着处理一桩案子,连着几天都没睡好。等这阵忙完了,爷还说要来约姑娘上山游玩呢。还有那只风筝,云姑娘也别难过,爷还能做更好的风筝。” 庭院里的花开了又落,春光正好,而某些情意,也像这春日里的花香,悄然弥漫开来。 原以为谢逢舟不过是忙上一阵,等案子结了便能再见,谁知这一日绛珠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上写满了惊慌:“姑娘,奴婢听说谢大人受了重伤,您要不要去看看?” 蕙宁闻言,顿时怔住,手里的书“啪”地一声落在桌上:“受伤?怎么会受伤?好端端的发生了什么事?”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起身,急急吩咐绛珠备车。 绛珠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说道:“奴婢听说,好像是被靖国公府的三爷打伤的。” “温钧野?”蕙宁脚步一顿,眉头紧蹙,心里陡然生出几分疑惑。谢逢舟和温钧野素无交情,甚至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会忽然起了冲突,甚至动起手来?温钧野那人她可是知道的,纨绔张扬,武艺高强,行事从不顾后果,可他又为何要伤谢逢舟? 她心里乱作一团,来不及细想,匆匆迈出门去,才走到厅堂,便见外祖父吴祖卿站在那里,他瞧见外孙女神色慌张,便也明白了什么,叹了一口气:“济川早就叮嘱我不要让你知道,看来终究是瞒不住。”他顿了顿,眉头微蹙:“你一姑娘家,去了也不方便,我陪你一道去。” 蕙宁心口暖融融得,抿了抿唇,轻声道:“外祖父年事已高,每次都要劳您陪我,孙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蕙宁随他一起上了马车。一路上,马车辘辘,窗帘微微掀起一道缝,风带着春日的暖意扑面而来,可她的心却像被攥紧了一般,怎么也安不下来。吴祖卿见她神色难安,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交代了一番。 原来,事情源于温钧野的二哥温二爷。温二爷自幼体弱,无法入仕,便以皇商身份经营丝绸生意,平日里行事低调,倒也算安分守己。可不久前,却被匿名举告勾结盐枭,走私军械。举告者言之凿凿,甚至还送上了实物证据——两箱刻有水师编号的铁锚,藏在温家位于吴州的中转仓中。 按照《盐铁律》,走私军械便是死罪。 消息一出,国公府上下震惊不已,可更让人无从辩驳的是,铁锚上附着的货单,竟是温二爷的亲笔签发。事关重大,大理寺立即将温二爷收押待审,而此案的调查,落到了谢逢舟手里。 按理说,这案子证据确凿,十分清晰,稍稍整理便可结案,偏偏谢逢舟却从中嗅出了几分不对。他一向是个谨慎又执拗的人,越是看似无懈可击,越要从缝隙中找蛛丝马迹。即便按察使林大人亲自登门,暗示他尽快了结此案,他却仍执意追查真相。 可谁知,还未等案情明朗,便有风声传出,说“大理寺伪造通敌信函,意图构陷国公府”。这话不知从何而起,却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温钧野年少气盛,得知此事后怒火攻心,直觉二哥受了冤屈,当即带着家丁强闯大理寺卷宗库,意图抢夺案卷。那日谢逢舟正好在库中翻查证据,二人狭路相逢,温钧野眼见他满身官袍,心中怒火更盛,抄起一把铁尺便挥了过去。谢逢舟到底是个书生,对方又人多势众,一番混乱之下,竟被铁尺击中胸口,当场断了两根肋骨。 “那温钧野呢?” 吴祖卿叹了口气:“温钧野被当场拿下,可刑部次日便以‘宗室子弟涉案,当依《八议》’为由,准国公府以三千两抵罪银将他保释。” (8)祸事(下) 蕙宁原本柔和恬淡的性子,此刻也被一腔愤怒冲得心绪难平。尤其是当她亲眼看到谢逢舟鼻青脸肿、步履艰难地拖着一身伤迎出来时,心底的怒火几乎难以遏制。 温钧野,这般任性妄为、不分青红皂白之人,真是世间少见! 从前只觉得他这人莽撞,如今才发觉这人简直是混账至极。 她手指紧紧攥着帕子,眼圈红了,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想说点什么,却碍于外祖父在身旁,终究是忍住了,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谢逢舟,眼底满是心疼与担忧。 谢逢舟见了她,眉目间的倦意似乎被温柔抚平了几分,勉强笑着开口:“吴老先生和云姑娘造访,谢某有失远迎。”说着便要俯身行礼。 吴祖卿皱起眉头,抬手阻止,叹道:“伤成这样,还想着礼数,快回屋歇着去,别逞强。”他转头吩咐琅轩:“还不赶紧扶你家大人进去。” 琅轩连忙上前扶住谢逢舟,几人一同进了卧房。蕙宁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觉得自己一介姑娘家,贸然跟进去似乎不妥。吴祖卿却回头笑着对她说:“还愣着做什么?进来吧,有外公在呢,别担心。” 蕙宁低头应了一声,抬步跟了进去。房内窗棂半敞,春日的风轻轻吹进来,带着几分暖意,将沉闷的气氛稍稍冲散。琅轩忙着搬来椅子,放在床边,示意蕙宁坐下。谢逢舟靠着床榻,见她神色局促,声音温柔得像一片羽毛:“别担心,我真的没事,不过是些皮外伤,休养几日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他的脸明显是瘦了一圈,说了几句话便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却又因为肋骨的伤势,咳嗽起来反而更疼了,额上都渗出来冷汗。 蕙宁让琅轩赶紧为他擦拭冷汗:“大夫怎么说的?” 谢逢舟笑了笑,语气轻松:“大夫也说没什么大碍。” 蕙宁仍旧不放心,抿了抿唇,索性让他把手臂露出来看看。谢逢舟无奈,只好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上头的擦伤虽不算严重,但看着依旧触目惊心。至于胸口处的伤,她知道自己不能直接查看,只好转头对琅轩叮嘱:“一定要好生照应着,莫让他逞强。” 琅轩连连点头,站在一旁不敢多言。 吴祖卿看着他们,眼底浮起一丝促狭的笑意,站起身说道:“我去外头喝杯茶,你们年轻人好好说话。”说完便转身出了房间,留下一室寂静。 蕙宁看着谢逢舟,眼眶再也忍不住,落下一滴泪,低声哽咽着问:“是不是很疼?” 谢逢舟微微一怔,随即轻轻一笑,目光温柔得仿佛能融化人心,四下里没人,压低了声音认真道:“你来看我,我就不疼了。” 蕙宁听了,鼻尖一酸,低头绞着帕子,声音里带了一丝嗔怪:“那为什么要瞒着我?我要是早知道,早就来看你了。” 谢逢舟轻叹一声,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脸上,语气里有无奈也有柔情:“我不想你担心。这种事,官场上常有的风波,诡谲多诈,稍有不慎便会牵连无辜。我不愿你被卷进来。再说了,这不过是些小伤,修养几日便好了,没必要兴师动众,你放心,下次若真有什么事,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对了——”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里带了几分期待:“《流芳阁小记》写完了吗?” 蕙宁微微一愣,随即红了脸:“写完了,可是今天来得匆忙,忘带了。” 谢逢舟唇角一扬,笑意温柔而漫长:“不急,下次你亲自带来,我才最高兴。” 正说着,琅轩端了药进来,吹凉后递给谢逢舟。蕙宁细细问了是什么药材,也都符合症状,甚至有些还是皇帝闻听此事御赐的药材,可见皇帝体恤看重。 谢逢舟皱了皱眉,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脸上的表情却是难得一见的狼狈。他放下药碗,忍不住啧了一声:“真是苦得很。” 蕙宁被他那副模样逗笑了,笑意浅浅地漾开:“回头我给你带些蜜饯,吃了就不苦了。” 谢逢舟抬眸望着她,目光柔和,忽然,他压低了声音,嘴角含着显着的认真:“老先生答应我们的婚事了。” 蕙宁一怔,耳根慢慢地红了,低头绞着帕子,不敢出声。 谢逢舟看着她,语气温柔:“等这件事一了,我就郑重上门提亲,好不好?” 蕙宁抬起头,目光与他相触,眼里是掩不住的温柔与信任,轻轻点头,声音柔软而坚定:“好,我等你。” 琅轩快步进屋,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些许不屑:“爷,温国公夫妇领着他们家三爷来了,说是要给您赔罪。”说完,撇了撇嘴,忿忿不平地补充道:“我看他们分明不安好心,装模作样罢了,谁稀罕这点子虚情假意。” 谢逢舟闻言,微微皱眉,斜睨了琅轩一眼,语气淡淡:“琅轩,不许妄言。”说罢,已起身整了整衣襟,沉声吩咐,“你先好生招待客人。”他转头看向蕙宁,眸色温和:“你先到屏风后稍坐片刻,他们多半不会久留,不必理会。” 蕙宁点头应下,悄然退到屏风后,衣袂声声,隐入一角。隔着雕花木屏,她静静屏息,只听得外头说话声渐渐清晰。 谢逢舟与温国公夫妇寒暄了几句,礼数周到,却不失分寸。温如飞面露愧色,语气里满是歉意,一边推搡着身旁的温钧野,语带责备:“还不快去和谢大人赔礼道歉!” 温钧野磨磨蹭蹭,神情不情不愿,最终还是低着头,声音闷闷地道:“谢大人,对不住。” 谢逢舟见状,唇角含笑,语气温润如玉:“无碍,不过几句误会,温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温如飞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又在温钧野身上拍了一下,声音拔高:“瞧瞧人家,再瞧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真是气煞我也!”语罢,屋里响起“咣当”一声,不知是袖口扫落了什么,还是又在温钧野身上擂了一记。 赵夫人忙上前打圆场,语气温柔:“好了,老爷,孩子还小,心里为哥哥抱不平也是一片孝心。” 蕙宁透过屏风缝隙偷偷望去,只见温钧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眉目间满是桀骜,倔强得像一头还未驯服的小兽,眼底隐约还带着几分不甘。 温钧野别过脸,低声嘟囔:“可大理寺分明是冤枉了二哥,我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温如飞怒斥:“胡闹!大理寺自有公断,你这点身份,也敢妄议公堂?成何体统!”言辞如刀,直逼温钧野无处可逃。 赵夫人见状,连忙拦住温如飞,柔声宽慰:“孩子也是心急,老三,你快向你父亲好好赔个不是,莫要再胡闹。” 温钧野咬着下唇,眼圈隐隐发红,终是倔强地甩开赵夫人伸来的手,转身冲出屋外。 温国公夫妇又在谢逢舟面前说了好些赔罪道歉的话,言辞恳切,谢逢舟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循着礼数应对,心里巴不得早些送走这对贵客。 待得温家人终于退去,屋子里安静下来,蕙宁才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茜纱窗棂漏进的残阳正巧漫过她鬓边点翠,化作一汪将凝未凝的孔雀蓝泪,霎是好看。 谢逢舟目光瞬间变得温存,舒了一口气,嘴角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可算送走了。” 蕙宁关切地问:“那这件事你查得如何?若真是温二爷所为,你这不是跟国公府结下死仇了吗?” 谢逢舟沉吟片刻,神色郑重,轻叹道:“我心里明白,这事非同小可,所以才不敢妄作决断。但人命关天,若真有人含冤莫白,我断然不能坐视不理。查清真相,是我分内之事,也是良心所在。” 蕙宁听了,轻声叹息:“过刚易折,谢大人你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谢逢舟回以温柔一笑,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柔软:“放心,我自会谨慎。若真有闪失,也让你担了心事,那我可如何安心早早去提亲?” 这桩案子,终究还是谢逢舟坚持己见,追查到底。最后真相大白——幕后黑手竟是工部尚书之子陈琰。陈琰长年借剿私之名,将淘汰军械暗中倒卖黑市,此番为掩盖亏空,才设计嫁祸温家。再加上陈琰早年因强占民田被国公府弹劾贬官,其妹曾求嫁温家长公子被拒,愤而投井,从此埋下旧怨。恩怨纠缠,局中人各有因果。 案情水落石出,靖国公府和温二爷终得清白。案子呈报之后,谢逢舟却反遭御史弹劾,指他“诱捕宗亲”,被罚俸三月。朝中不少大臣为他鸣不平,但皇帝亲自批示,事情也就此搁置,不再追究。 谢逢舟对此倒是淡然处之。官场风雨,他自有尺度,能无愧于心已是难得。原本是打算赶紧去吴府提亲,可奈何皇帝虽然罚了他却又让他去青州公干,如此婚事也只能等到回来再议了。 (9)谢却海棠 谢逢舟去了青州,往返一趟也要月余时光,不知不觉间,已到夏日里。这日暖风醉人,街市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蕙宁与外公闲来无事,便一同出门散心。两人随意踱步,走到市井最繁华处,却不想竟与赵夫人不期而遇。 赵夫人身后随着两名丫鬟,其中一人怀中抱着几匹崭新的布匹。瞧见吴祖卿,赵夫人忙上前寒暄几句,言谈间十分谦和。很快,她的目光落在吴祖卿身后的蕙宁身上,眼中掠过一丝惊喜:“老先生这是带着外孙女出来逛街吗?” 吴祖卿捋了捋胡须,笑着答:“夏日里好时光,随意走走罢了。” 蕙宁微微欠身,行了一礼,便又安静地站回祖父身后,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娴静端庄。 赵夫人随即谈起温家旧事,言辞间感慨万分,几次提到谢逢舟的名字,语气中满是感激:“这次多亏了谢大人,否则我家那两个孩子,还不知要如何是好。”她叹了口气,又笑着道:“老先生真是有福气,外孙女如此懂事贴心。哪像我家那个混小子,整日惹是生非,真是气死个人。”说到此处,她忽然转头看向蕙宁,目光中带了几分期待:“听闻蕙宁姑娘精通刺绣,不知可否赏个脸,来府上一趟,指点指点我们府里的绣娘?我还特意请了唐家唐小姐同去,姑娘不必拘谨。” 蕙宁被点到名字,微怔了一下,抬眸看了赵夫人一眼,未及答话,赵夫人已笑着补充:“我不善女红,若蒙姑娘指点,真是我的福气。”她说得热切,语气里不容推辞的诚恳倒也显得自然。 吴祖卿笑着和蕙宁说道:“上次赵夫人送了你那么大一份厚礼,如今回一回人情,也是应当的。” 蕙宁听罢,想起那支珍贵的簪子,便微微颔首,温声答应了。当日下午,蕙宁换了一身素净的水青色衣裙,衣襟绣着几朵小小的白兰花,花瓣将落未落,清雅素丽。约了玉芝,一道往国公府去。 赵夫人早备下了清茶与时令瓜果,果盘里一碟碟鲜红的樱桃与青翠的杨梅点缀其间,晶莹剔透,仿佛凝着夏日清晨的露珠。她热情地将蕙宁与玉芝迎入内室,那里早已摆好几张绣架,几位绣娘正等着。 三人坐定后,赵夫人笑意盈盈,拿出几幅最新得来的花样图:“这些是京中最时兴的花样,两位姑娘看看,可有可取之处?” 蕙宁接过那些花样,仔细翻阅片刻,又取出一张亲手绘制的图样。那是一幅名为“千嶂松涛”的绣样,山峦迭翠,松涛层迭,针脚细密如雨,气韵生动,似能闻到松风拂面的清香。几位绣娘围上前去,见了这巧夺天工的绣样,纷纷惊叹不已,连连称赞。 赵夫人面露笑意,端详片刻后开口道:“这花样清雅不凡,倒是很配谢大人。” 蕙宁这时候才明白,赵夫人要做的衣服里头还有几件是要给谢逢舟,答谢他为自己儿子翻案。 玉芝正低头抿茶,闻言猛地抬眸,嘴角含笑,装作不经意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蕙宁的胳膊。蕙宁低头不语,耳尖却渐渐漫上茜色,宛若宣纸上晕开的朱砂。 赵夫人吩咐绣娘们按照蕙宁的指点做事,片刻后,回眸望见蕙宁鲜丽红艳的双颊,心中有了些许遐思。 蕙宁与玉芝这一下午,品着新沏的碧螺春,闲话家常。院中石榴花开得正好,风吹过檐角,落花细碎地铺了一地。二人时而低声轻语,时而笑靥如花,倒是把这夏日里的日头都熏得温柔了几分。 时辰渐晚,西边的云霞像是谁泼了一卷胭脂水粉。玉芝见天色不早,轻声催促蕙宁起身,两人便携手告辞。谁知才拐过月洞门,便撞见了温钧野。说来也巧,他不知何时从外头回来,步子松松垮垮,像极了游手好闲的贵公子。 今日的温钧野却难得收敛了些张扬气,身上穿着一件浅紫色便服,衣襟和袖口绣着一丛丛兰草图样,随风微晃,颇有几分闲雅气度。他低着头,额前一绺碎发微微遮住了眉眼,倒把平日的跋扈都收敛了,竟显出几分斯文俊秀来。 蕙宁心头微微一紧,脚下却已避无可避,只得与玉芝一起垂手行了一礼。她声音低低的,像三月雨丝,透着凉意:“温公子,安好。” 温钧野本已拧着眉,见是蕙宁,脸色更添几分不悦,语气里带着一贯的横冲直撞:“你怎么在我家里头?” 赵夫人适时从屋里出来,目光里带着些无奈和宠溺,轻斥道:“是我请了两位姑娘来做客的,怎么,轮到你来过问了?”话音落下,温钧野嘴唇动了动,嗫嚅着“没有”,脸颊居然浮上一抹薄红。他敷衍地低下头,转身快步往内院去了。 赵夫人送着二人至院门口,转身却见温钧野又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个做成鹰形的风筝。墨色鹰隼在他掌中振翅欲飞,那骨架原是西域进贡的象牙片,薄如蝉翼却韧似松枝,糊的是御赐的澄心堂纸,墨羽间掺着金粉,在暮风里簌簌作响。 温钧野左顾右盼,院中只余几缕残香,哪里还有她们的影子。他张望片刻,嘴角微微撇了撇,终是把风筝抱在怀里,闷头往屋里走。赵夫人看在眼里,心头一软,却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他:“你做什么,怎么忽然想起去放风筝了?” 温钧野不答,只是拧着眉,似乎在思忖什么。赵夫人叹了口气,跟着他回到屋里,看着他一把把风筝扔到床头,自己也倒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帐顶发呆。 赵夫人坐在床沿,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焦虑:“钧野,你也不小了,是该定下心了。”温钧野懒洋洋地“唔”了一声,眼皮也未抬一下。 “仕途倒还好说,只是这亲事,我真是心力交瘁。”赵夫人语气里夹杂着母亲的无奈与期盼,“你说你这名声,各家姑娘都避之唯恐不及,你自己都不着急吗?” 温钧野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确实不着急,我也不明白您急什么。” 赵夫人拍了拍他肩膀,嗔怪说:“娘想抱孙子,不行吗?” 温钧野微微一笑,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俏皮:“那您去找大哥二哥啊。” 赵夫人望着儿子懒洋洋的模样,心头五味杂陈。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钧野,爱闹爱笑,总躲在自己怀里要糖吃,如今长大了,却还是这副顽劣稚气的模样。 赵夫人恨铁不成钢,眼中霜雪交融,眉宇间压着风雷。她猛地抬手,掌风如雷霆乍起,狠狠一巴掌拍在温钧野的胸口。那一掌带着凝重的力道,仿佛要将她心口积压的浑浊与不甘一并拍散。 温钧野闷哼一声,胸膛生疼,却只是垂眸,任由母亲的怒火在屋中翻涌。 赵夫人泪光闪烁,声音里带着颤抖:“你这个不争气的兔崽子!你想想,靖国公府偌大的门庭,我一个人苦苦支撑,你难道就不心疼吗?”她声音沙哑:“你大嫂出身高贵,自小养在宫中,哪懂得这府中柴米油盐的琐碎?更别提你大哥了,他一心只在你大嫂身上,恨不得吃饭都要亲手喂她,哪里还会管这些家事?”说到这里,赵夫人苦笑一声:“你二哥二嫂早已自立门户,如今与府中再无干系。后头姨娘生的那两个孩子还小,指望不上。若有一日娘不在了,这偌大的家,你告诉我,谁能撑得起来?” 屋内燃着檀香,青烟袅袅,温钧野只觉烦闷,连呼吸都带着几分迟滞。他心头浮现出一种茫然的疲倦,像是多年旧疾的余痛,忽冷忽热。他想要反驳,却又无从开口,只能倦倦地坐起身,伸手去安抚母亲,动作却略显笨拙:“娘,您也说了,我名声不好,谁愿意嫁给我呢?” 赵夫人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语气中满是无奈和自责,“我是看中了吴大人家里的那个外孙女,可惜啊,就你这副德行,人家家里头能同意才怪。更别说,人家也许已经要议亲了。” 温钧野脑海中无端浮现出蕙宁的身影。她一双眸子冷清如秋水,带着点点寒意。那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仿佛秋风扫落叶,让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惆怅。他皱了皱眉,低声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只能劳烦您多费心了。大不了我这些时日不出门,让自己的恶名别继续传扬了,可好?” 赵夫人见他如此,也只得无奈地叹息。她伸手在他额头上戳了几下,笑骂几句。 谢逢舟自青州归来,未曾歇息片刻,便马不停蹄入宫觐见。宫门森严,金砖玉瓦,步步生寒。未曾想到,皇帝与皇后竟一同召见,不仅问及朝政,更多是旁敲侧击地询问他的家世、过往。最后,皇后笑意盈盈地让他留下生辰八字,语气温柔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谢逢舟心中微微一动,虽有几分惊异,却不敢怠慢。只是他并未多作揣测,离开皇宫后,便立刻召琅轩入内,低声吩咐:“去,请京中最好的媒人,替我商议去吴府的提亲之事。” 他已然下定决心,明日休沐,便要一早登门吴府,再不能让这桩事一拖再拖。夜色如墨,他在灯下沉吟良久,心头却有一抹明亮的希冀。 (10)聚散苦匆匆 这一夜,思及明儿要做的事情,谢逢舟总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思绪如藤蔓一般缠绕,心头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天色刚刚破晓,院中还留着夜雨的余凉,琅轩便快步进来,神色中带着几分不安与慌张。他在门外轻声禀报:“爷,宫里头来人宣旨,请您赶紧过去。” 谢逢舟尚在迷蒙中,听得此言,连忙披衣而起,步出卧房。 大堂之中,几位内监恭谨而立,鸿胪寺丞也在一旁候着。屋内气氛肃穆,却带着一丝难掩的喜气。 谢逢舟拱手行礼,低声道:“不知诸位大人莅临,有何见教?” 来者皆笑容满面,语气里溢出掩饰不住的祝贺之意。内监连连拱手,道:“谢大人,恭喜,恭喜!” 谢逢舟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跟着笑了笑,恭敬询问:“不知有何喜事?” 领头的内常侍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谢大人还是先听旨吧。” 谢逢舟心中愈发疑惑,仍是依礼跪下。 鸿胪寺丞展卷高声宣读: 诏曰: 朕膺昊天之眷命,承宗庙之重光。大理寺司直谢逢舟,器蕴珪璋,行标竹柏。理宪清风,丹忱可鉴。孤贞克守,允协朕怀。 琅琊公主,毓德璇闱,柔嘉成性。年及笄珈,宜缔良缘。今命尚主,其制如左: 一、授驸马都尉,赐紫金鱼袋、银章龟钮,佩剑入朝。 二、赐永安坊甲第,工部营缮,依公主府规制。 三、纳征诸礼由少府监代行,赐绢三千匹。 四、宗正卿摄醮戒,太常寺备合卺仪。 五、追赠谢氏三代光禄大夫、郡夫人。 布告中外,奉敕施行! 福盛五年五月初九 院落内诏音回荡,字字如雷,落地有声。谢逢舟却只觉耳畔轰鸣,心口如被重锤击中。“尚主”二字,似一道天雷劈下,将他所有的期望、筹谋与温存心事劈得粉碎。 堂上众人满面春风,语气诚恳:“谢大人,这可是无上的荣耀啊,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他却仿佛置身梦中,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只是怔怔跪着,指尖微微发颤。 琅轩在一旁看得分明,赶紧俯身,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按,低声劝道:“爷,这可是圣旨,您且先接下,咱们再从长计议。” 鸿胪寺丞与内监对视一眼,见状只当他是喜极而呆,便陪着笑脸催促:“谢大人,莫不是高兴傻了?快快接旨——圣恩浩荡,可不能怠慢。”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檀香案几,屋内气氛肃杀而盛大。谢逢舟终于回过神,颤声谢恩,接过圣旨。心头却是一团乱麻:昨日还在筹谋提亲,今日却被天命强行改写前路。身负荣光,举世艳羡,可他心里,却只觉得彻骨的空寂与无助。 自古“荣宠”二字,多少人梦寐以求。可落在他身上,却仿佛裹着寒霜的锦衣,外表光鲜,内里却是一道道看不见的桎梏。 人生无常,不过如此,那日街市上的偶然一见竟生出这般波澜。 公主尊贵,尚主为荣,可他心底那一点私情、心事,却被这道圣旨无情碾碎,连挣扎的余地都未曾给他留下。 蕙宁正与绛珠一同在卧房拣拣草药,窗台上摆着新晒的黄芪,当窗日色淡淡。檀云自外进来,脚步轻缓,神色却似有千钧。她站在门口,肩头微微发颤,半晌才低声道:“姑娘……” 蕙宁偏头,唇角含笑,声音温和得仿佛春日细雨,打趣着:“怎么了?是不是犯了什么错,怕外公罚你?跟我说说看,无妨的。” 檀云却再也忍不住,眼圈一红,泪珠滚落下来,声音哽咽:“大老爷,还有谢大人……都在书房等着姑娘,说是、让您过去一趟……” 这般异样,蕙宁心头忽地一紧,袖下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帕子。她不再多问,起身快步往西廊书房去。 廊下风过,竹影婆娑,天光却仿佛一下子暗沉下来。 书房中,吴祖卿倚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案几上茶烟袅袅,却无人理会。 谢逢舟立在窗前,背影挺拔,却带着难掩的颓唐。他听见脚步声,猛然回身,见到蕙宁,眼底陡然生出决绝的光。顾不得吴祖卿在场,他疾步迎上前,猩红着眼睛,握住她的手,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与颤抖:“蕙宁,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走?去哪儿?”蕙宁被他突然的举动惊住,却还是极力保持镇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吴祖卿叹息一声,欲言又止,终究只是摇头:“济川,你冷静点……” 谢逢舟像是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的痛苦与愤怒,声音几近嘶哑:“我冷静不了!我不要什么公主,我只要你!” 一句话如惊雷落地,蕙宁的脸色瞬间苍白,指尖微微发冷,脑海中也顿时了悟。她怔怔地望着他,泪意在眼眶里打转,声音轻得如风中残烛:“琅琊公主选的驸马……是你?” 谢逢舟避开她的目光,面色痛苦,嘴唇微微颤抖,却始终说不出否认的话。 蕙宁只觉心口被什么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带着隐隐作痛。皇帝旨意如山,谢逢舟被选为驸马,这世间便再无转圜余地。若有,也只是让她屈辱为妾,委身于人檐下。 她怎肯? 若如此,三人俱伤,何必将苦涩延续? 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眼泪逼回去,却仍有泪从睫毛滑落,抽出自己的手,强忍住颤抖,挤出一个清婉的笑意,声音温柔却带着决绝:“那真是恭喜你了,谢大人。小女祝你与公主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谢逢舟闻言,心头一阵剧痛,几乎不能自持。他急急道:“蕙宁,你明明知道,我心里的人只有你。我不懂为什么忽然要让我做驸马,什么公主、郡主,我都不在乎!没有情爱的婚姻,于我而言毫无意义——”他暴躁地推开门,日光明媚,却似被乌云遮蔽。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破碎和绝望:“我现在就进宫,我要去当着皇帝皇后的面说,我不爱公主,也不求荣华富贵,大不了不要这个官,也不要这条命……” “可我想让你活下来,我想看到你幸福。”蕙宁轻轻地打断了他,声音柔和,目光里却带着一种温柔而坚定的光芒。她的眼神依依不舍,仿佛要将他一生一世都刻进心底,却又分明是决然的认真,似玉兰花开,寂静而不可动摇。 谢逢舟闻言,身子一僵,原本聚在眼底的哀怨与愤怒,忽然被这句话揉碎成了无边的茫然。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屋里静得连外头的风声都听得分明,吴祖卿在背后叹息着:“济川,你我都心知肚明,事情已经至此。你若执意如此,伤害的又岂止是你自己,或者公主一人呢?”言下之意,若是谢逢舟继续抗旨,吴家也难逃牵连。家国律令森严,皇权之下,个人的悲喜实在是微不足道。 谢逢舟缓缓垂下头,方才的急躁与愤慨,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无力与绝望。他的手指在袖中发抖,像极了风雨中孤苦无依的浮萍,只能随波逐流。 蕙宁强忍着心底的悲伤,俯身退后一步,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琅琊公主秀外慧中,绝色倾城,小女相信,这必定是属于驸马与公主的美满姻缘。”话已至此,谢逢舟那般聪慧的人,又怎会不明白蕙宁的深意?她已经用尽全部的温柔与坚强,把最后的体面和祝福都给了他,也给了自己一条从容退场的路。他只觉得唇齿间一阵苦涩,千言万语拥上心头,却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 临别时,蕙宁将亲手抄录的《流芳阁小记》递到谢逢舟手中,从前总是觉得自己写的每一页都不完美,却又想着未来有那么多曼妙时光可以继续从容书写,如今才发觉,一切都是枉然。 扉页上字迹清秀,盈盈似兰,谢逢舟捧在手里,指腹轻轻拂过纸页,仿佛能感受到她温热的余温。 《流芳阁小记》讲的是前朝才女谢蘅与所爱之人有缘无分,天各一方。蕙宁最喜欢的,便是末尾那一段:“杜郎携余赴京,适逢陈家画舫泊于潞河。隔舟见崔氏抱婴嬉于舱前,彼正负手观灯,焰火明灭间,鬓角已染秋霜……流芳阁阶前青砖仍在,当年竹枝所书‘死生契阔’四字,今唯见苔痕深浅,雨渍如泪。” 她掩面拭泪,泪水冰凉,滑过指尖,心头一片空寂,不禁自嘲:原来世间最难的不是诀别,而是明知无望还要微笑着祝福。也许,从一开始她和谢逢舟便注定有缘无分。罢了罢了,这段情意,就让它如画舫隔水、流芳阁前青砖,长留心间,成为最美好的回忆吧。 她垂下眼睫,嘴角勉强弯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心中却在默念:有多少人,这一生都未曾拥有过这样纯粹的喜欢?她有,她已经很幸运了。等到将来,嫁与他人,白发苍苍时,还可以回忆起这段旧时光,回忆起年少时为一个人心动、为一场无疾而终的缘分流过泪的自己。 她望向窗外,海棠花不知何时已谢了大半。枝头残红点点,落英缤纷,一如她此刻的心境,空茫无依。 风吹过庭院,带着淡淡的花香和一丝寒意,吹乱了她的发鬓,也模糊了旧日的温柔。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11)鲜衣怒马 吴祖卿凝视着外孙女,心头却像被细细的针一寸寸地扎着。 蕙宁坐在梳妆镜前,身影瘦削得几乎要融进晨曦斜照的光影里。她素来稳重,即便如今心如刀割,也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这几日,她常常正襟危坐,发髻一丝不乱,双目却空洞地望着镜中自己,镜面映出眉眼间的愁绪离索,映出她沉默的忍耐。时间久了,眼中连泪都干涸,仿佛所有的悲伤都已被蒸发在这无声的空气里。 吴祖卿实在看不得她这样,便唤了玉芝过来陪她。玉芝见了蕙宁消瘦不少,也忍不住心疼,拉着她的手暖了暖,轻声道:“蕙宁,有些事天意弄人,未必不是好事。兴许,前头还有更好的姻缘在等你。” 蕙宁强笑了一下,心底悠然叹了口气,不愿意让自己的好朋友跟着一起伤心,勉力一笑:“我没事,只是心里闷得慌。你若有空,陪我去郊外走走吧。” 她记起谢逢舟曾说过要带她去爬山,如今却只能与闺中密友同游,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她摇摇头,不让那些过往的柔情再缠绕自己。 于是两人约了个日子慢慢地往城外走去。山叫梨山,因山坡上梨树成林,春时如雪,夏秋时碧叶黄果。今日山间微风带着梨花淡淡的香气,像一双温柔而又充满梨花香甜的手,摩挲着发丝。 玉芝买了几只新鲜的梨,吩咐婢女清洗干净,与蕙宁分食。梨子清脆,入口时带着一丝淡淡的甘甜,可纵然如此,蕙宁只觉味同嚼蜡。二人走了一程,觉得有些累,便索性在山坡草地上坐下。脚下青草新绿,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阳光从头顶洒下,暖洋洋地落在她们身上,让人有些惫懒。 玉芝随手摘了朵小花别在蕙宁发间,笑道:“你瞧,这样才像个春日里的姑娘。”蕙宁也笑,笑容却浅浅的,像是浮在水面的花瓣,轻轻一碰就散了。 她们东一句西一句地絮叨着,一时说时下的绣活,一时又说坊间新出的胭脂。忽然天边传来一声异响,一只羽毛雪白的小鸟扑棱棱地跌落在草地间。鸟儿身上插着一支细箭,羽翼微张,已然气绝。玉芝见状吓得一声惊呼,本能地躲到蕙宁身后。蕙宁伸手轻轻安抚,目光平静中带着一丝警觉。 林间缓缓走出一少年,阳光斑驳地洒在他身上,将他影子拉得老长,少年剑眉星目,神情之间有种不羁的冷傲。 正是温钧野。 他嘴角噙着一抹淡淡冷笑,眼神却锐利得像新月弯刀,冷哼一声,带着少年人的不屑:“胆小鬼。”说罢弯腰捡起那只小鸟,动作倒也算利落,避免再惊吓一遍她们。 玉芝气鼓鼓地啐他一口:“你就不能不吓唬我们?” 温钧野嗤笑一声,嘴角微扬,戏谑说:“我有闲心吓唬你们做什么?别自作多情了。” 蕙宁并不想与他多言,只是温声拍了拍玉芝的手,低声道:“别理他,我们走吧。” 温钧野原也欲转身离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又回头唤住两人:“喂,我正好问你们件事。” 玉芝好奇地回头:“什么事?” 温钧野蹙着眉,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再过几日,大理寺司直谢逢舟要尚公主,你们府里打算送什么礼?”这等事原本轮不到他来操心,只因赵夫人有意磨练他的性子,才让他亲自过问。可他身边多是些粗人,如今难得遇上两个“不算熟”的熟面孔,便忍不住要打听一二。 蕙宁听得“谢逢舟尚公主”几个字,整个人僵在原地。她原以为心口那簇火苗早被泪水浸透了,谁知冷不防被人掀起了旧事,又从灰烬里爆出火星,胸口还是像被猛地撕开一道口子,疼得难以呼吸。她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帕子,指节发白,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一不留神,便会让那压抑着的悲伤决堤而出。 玉芝见状,心疼之余更添几分愤懑。她横了温钧野一眼,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不悦,没好气地说道:“你爱送什么就送什么,没见大家心情不好吗?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温钧野一时语塞,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只得自讨没趣地站在原地。他暗自嘀咕:这些世家贵女,心思果然比山路还难走,哪句话说错了也不知道,真是麻烦。 蕙宁和玉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山路静谧,只剩下风吹过梨树的沙沙声。温钧野望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他挠挠头,有些懊恼地踢了脚下的小石子,终究也只能叹口气,独自下山去了。 谢逢舟尚公主的那日,蕙宁并未前往。去了又如何?见了面,只会徒添伤怀。世间的缘分,有些注定只能擦肩而过。既然已是物是人非,又何苦自寻苦楚?倒不如将一切都埋在心底,任岁月慢慢覆盖。 吴祖卿却日日忧心,生怕外孙女想不开做出傻事来。他想着能不能再为她物色一门婚事,只可惜,蕙宁的心事还未放下,勉强为之,怕是害了她一生。吴大人因此心火也旺了起来,嘴角时常起了指甲盖大小的水泡。 蕙宁心疼,这些日子也都在家中做些茉莉花茶,让外公败败火。如此,人忙起来,倒把心里头的伤痛缓解了些。 可今儿日头偏西,院中渐渐多了斜阳的影子,吴祖卿却迟迟未归。蕙宁心生不安,正欲让人去打听消息,便见墨竹急匆匆跑进院门,身后还有几名小厮抬着什么。再细看,竟是外公——吴祖卿,面色苍白,右腿包扎得严严实实,像个大粽子,额角还带着几道新鲜的擦伤。 蕙宁惊得脸色煞白,忙不迭迎上前去,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外公,这是怎么了?您怎么伤成这样?” 墨竹喘了口气,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赶忙禀道:“小姐,是这样的。回来的路上碰见齐大人,哪知齐大人的马忽然受了惊,发疯似的乱冲乱撞。大老爷正巧被撞了个正着,幸好国公府的小三爷及时出手,把大老爷救了下来。要不然……后果真是不敢想。”他话未说尽,已是心有余悸。 蕙宁听得墨竹的话,只觉心跳如鼓,手心里都是冷汗。她素来稳重,遇事也是镇定,可这一回见外公受了伤,所有的冷静都成了虚设。她再顾不得别的,赶紧命人去请大夫,自己则寸步不离守在床边,连声细语地安慰着吴祖卿,又仔细观察着外公的伤势。她对草药功效通晓,可对骨科却较为陌生,隐约觉得问题不大,但还是不放心。 屋里药香袅袅,烛火摇曳,蕙宁时不时伸手替外公掖掖被角,生怕有一丝疏忽。大夫很快赶来,细细诊治过后,拈须道:“老爷虽伤了筋骨,但底子硬朗,休养些时日,调养得宜,便无大碍。只是这段时日,还需静养,凡事莫要操劳,膳食也要清淡滋补为好。” 蕙宁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心里却还悬着。她坐在床头,目光一刻不停地落在吴祖卿的伤腿上,生怕错过什么细节。 吴祖卿见她如此紧张,反倒笑了,语气温和地宽慰道:“也是我自己疏忽了,最近总觉精神不济,步子慢了些,大夫都说了是小伤,你便别挂心了。” 蕙宁却叹了口气,低声道:“外公,您岁数也大了,哪能让我不担心?今儿要不是有人相救,后果真是不敢想……也是我让您操心,要不您怎么会神色恍惚躲闪不及?”说到这里,声音微微哽咽。她最怕的,莫过于至亲之人有半点闪失。 吴祖卿见状,拍拍她的手,轻声转了话题:“这次多亏了温家那孩子救我,只是我如今行动不便,回头你替我去国公府上道一声谢。咱们吴家不能失了礼数。” 蕙宁自然也有这个打算。虽说平日对温钧野并无多少好感,但救命之恩岂容轻慢?她略一沉吟,道:“去岁表哥送来的那几坛梅子青酿,还剩下几坛未动。我择一坛送去,也算是点小心意。” 吴祖卿闻言,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笑道:“也好,国公府什么世面没见过,偏这些稀罕物件还能让人记挂。你做事向来妥帖,外公也就放心了。” 蕙宁轻轻一笑,眼底的忧虑终于淡了些:“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明儿一早我就去,也好让温家人知道我们一片心意。” 吴祖卿应下,见她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言。 翌日天光微亮,露水还没干,蕙宁便早早起身,墨竹和绛珠也早早准备好,将那坛梅子青酿小心翼翼地抬上马车。蕙宁吩咐了几句,便一同前往国公府。 国公府门前,门房见是吴家姑娘亲自登门,赶紧通报。赵夫人素来喜欢蕙宁,闻讯亲自出来迎接,笑容满面地拉着蕙宁的手,语气里满是疼惜:“蕙宁,许久不见,怎么今日有空来府上?你外公可还好。” 蕙宁含笑回礼,恭敬道:“也是多亏了温家三爷及时相救,特来登门道谢。” 她说得郑重,举止端方,连随行的婢女也都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赵夫人很是满意,听了她的话连连摆手:“何必这么客气?”说罢,赶紧让下人去把还在睡觉的温钧野喊来。 (小三爷:呀,又可以见到媳妇儿了。我还救了媳妇儿外公。开森~~~) (12)鸾书非所愿(上) 温钧野不过一会儿便出来了。他身上还带着未褪的慵懒,发间微乱,显然是方才被唤醒,身上只穿了一件家常的衣袍,上头绣着暗色蝠纹,贵气中多了份别的世家公子不曾有的不羁和随性。他见屋中多了蕙宁,神色有一瞬的错愕,却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在下首坐下,低头盯着地面,像是在琢磨什么心事。 阳光斜斜落在他肩头,把少年人单薄的影子投在地上,也照亮了他眉目间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赵夫人见状,忙笑着活络气氛:“钧野,吴老先生给咱们送来了一坛好酒,你晚上记得和你父亲、兄长一同尝尝。” 蕙宁温婉地笑着起身,轻声道:“不过是家中表哥自酿的小玩意,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只望夫人不嫌弃。”阳光穿过雕花窗格,在她裙裾上烙下蝴蝶状的暗纹,恍若千百只振翅欲飞的银蝶,平添一份从容大气。 赵夫人连连谦辞,笑意盈盈。 蕙宁见气氛已暖,便走到温钧野跟前,郑重福了一礼,声音柔和却分外郑重:“多谢温公子昨日舍身相救,救我外祖父于危难之中,此恩此情,蕙宁铭记在心。”说这话时,她的眸光澄澈,语气里满是发自内心的感恩。 于她而言,父母双亡后,外公便是天底下最亲的人,外公更是如珠如宝地将她带大。 温钧野听她如此正式,反倒有些不自在了。他向来不惯应付这种场面,磨蹭了几下才站起来,手指在衣角上蹭了蹭,最后还是伸手在蕙宁手腕处虚虚一搭,轻轻一用力将她扶起,又赶紧撤回双手,动作生涩而笨拙,脸上微微发烫,低声道:“小事……我也是,路过罢了。” 赵夫人在旁看着,忍不住打趣儿道:“蕙宁姑娘,不是我偏袒自家孩子,这次钧野为了救吴老先生,自己也受了伤,手臂到现在还疼着呢。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记挂着吴老先生。这孩子啊,从小就跟个闷葫芦似的,嘴硬心软。” 蕙宁闻言,连忙关切道:“温公子既然受了伤,酒水还是少沾为好,跌打损伤最忌饮酒。” 温钧野一愣,没想到她会关心自己,抬头偷偷看了母亲一眼,眼里分明有些埋怨。赵夫人见了,笑得促狭:“听见没有?姑娘让你少喝,你可得听。” 气氛一时柔和了许多,闲话了一会儿,赵夫人笑着吩咐道:“钧野,你送蕙宁姑娘出去吧。” 温钧野点点头,他走在前头,蕙宁在后,两人间隔着三两步的距离。院中花影斑驳,风中带着浅淡的花香拂过,衣袖轻扬,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两人谁也没说话,空气中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静谧。 快到府门时,远远便见门口停着一辆雕花马车,车旁立着一位俊朗的青年,正是谢逢舟。他身侧站着一位穿着华美、容貌明丽的少女,眉眼间自带几分骄矜与灵秀。那一身华服、那一抹明丽,衬得她像春日初绽的海棠,艳而不俗。 想来,这位便是琅琊公主了。 琅琊公主,小字止漪,自幼养在深宫,肌肤细腻如瓷,眸子里却藏着江水春风的灵气。她与温钧野相识多年,两小无猜。因同金城郡主亲厚,便也学着唤温钧野一声“表哥”。 小公主天性纯良,性子活泼灵动,尤仰慕温钧野那一身少年意气,上树捉鸟,下水摸鱼,都成了她心中的英雄事迹。那回她央求温钧野带自己私出宫门,软磨硬泡,最终如愿以偿。 成婚之后,她还未曾登门拜访靖国公府。听说昨日温钧野在街头闹出了些风波,便携着新婚丈夫谢逢舟一同前来探望。两人携手而至,谁料一进府门,便撞见了蕙宁。 谢逢舟一时怔住,目光仿佛在时光的罅隙间游移。 蕙宁低垂着眼,微微福了一礼,声音里带着强自克制的颤抖:“小女见过谢大人,见过琅琊公主。” 公主依偎在谢逢舟身侧,身姿纤巧,眉眼含笑,宛若三月杏花,带着新奇与好奇望向蕙宁:“请问这位姑娘是……” 谢逢舟唇角微动,却终究没有出声。 温钧野抢先一步笑道:“这是大提举吴大人的外孙女,云姑娘,云蕙宁。” 公主听罢,唇边浮现出一抹腼腆笑意,和蕙宁不轻不重地寒暄了几句,便又转头关切地问温钧野:“你的伤可好了?” 蕙宁始终神色温婉,语调平稳柔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是礼数周到毫无错处:“谢大人、公主,家中尚有琐事,小女便不叨扰几位叙旧了。告辞。”话落,便转身离去,自始至终,不曾再看谢逢舟一眼,谢逢舟也只能瞧见蕙宁耳边碧玺耳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泛着晶亮的光,浮现出往昔有些模糊的画面。 不见面时总想着是否可以再见一面。见了面才惊觉早已经是沧海桑田。 相见不如不见。 温钧野按礼送了几步,心头却泛起莫名的忧虑。自梨山一别,云蕙宁的脸色似乎愈发苍白,身形也清瘦了不少,往日的神采飞扬仿佛被尘世琐事磨平了棱角。他向来粗枝大叶,只能隐约觉得她或许是病了,却说不出更多。 谢逢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蕙宁离开的方向,神色里有一瞬的失神。夜市的瑟瑟珠,踏青的那首词,灯笼下的告白,还有那只风筝……都在那抹远去的青影里碎成齑粉。 公主还在一旁笑语盈盈,仿佛并未察觉到空气中那隐约流转的情绪。她轻声说着什么,语调温柔如水,忽然意识到谢逢舟心不在焉。举目望去,谢逢舟却已经收回了目光和公主说:“那我们进去吧。” 蔷薇花落,秋风微起,金瓦朱墙的皇城也添了几分凉意。 此时宫里新晋一位宠妃,因一副天赐的好嗓子,将圣上迷得神魂颠倒。她便是昭妃娘娘。一朝得宠,便如“春风拂槛露华浓”,六宫粉黛瞬时失了颜色。昭妃娘娘生得美艳,却又柔婉聪慧,堪称皇帝身侧的解语花。说话一双明眸,清亮婉转,总能将帝王的心思柔柔地绕上一圈。 而这位昭妃娘娘,原不是别人,正是赵夫人最小的胞妹。宫门深深,姐妹情谊却未曾因荣宠而淡薄。赵夫人素日极少入宫,这日却得了懿旨,特地前来与昭妃娘娘小聚。两人落座于窗前,窗外一树桂花,暗香浮动。昭妃手执玉盏,屏退了侍女,低声与赵夫人说起皇帝近来心事。 “陛下近来常常夜不能寐,说起靖国公府,终究是放心不下。”昭妃语带忧色,低声道,“说到底,还是挂念着姐夫手中的兵权。陛下龙心多疑,如今朝局风雨欲来,稍有风声便要猜忌。” 赵夫人闻言,眉宇间不由添了几分愁绪。她当然知道宫闱之中风雨无常,世家门第的荣枯,不过转瞬之间。 昭妃柔声宽慰:“姐姐宽心。陛下虽心有芥蒂,却也念着旧情,只要我们步步谨慎,也不至于无路可走。”说着,她略一沉吟,又附在赵夫人耳畔低语了几句,提出几条权宜之计。末了,忽然一笑,眉目流转间多了些少女的俏皮:“对了,钧野近来可还安好?上次听说他在街市闹了些风波,可别叫大人操心。” 赵夫人闻言,苦笑摇头:“哪里有什么好姑娘肯嫁给他?性子顽劣,成日惹事。我心里倒真惦记着一位,只可惜,总觉着我家这混小子配不上人家。” 昭妃娘娘闻言,眸中泛起好奇:“是哪家的姑娘?说来听听。”赵夫人低声在她耳畔细语几句,昭妃闻之微微一怔,似有些意外。她正待再问,忽听殿外传来一阵轻快脚步声,随即宫女进来回禀:“琅琊公主说是前来给娘娘请安。” 昭妃惊奇:“好端端的,公主怎会突然入宫?” 一旁贴身宫女悄声解释:“似乎是公主与驸马闹了别扭,公主心烦意乱,便回宫小住几日。驸马也被皇帝召入宫中训斥了。可是公主还是不高兴,没说立刻回去。” 昭妃叹息一声,轻摇螓首,唏嘘道:“好好一段天赐良缘,也有这般磕磕碰碰。想来世间团圆美满,不过镜花水月罢了。就算是金枝玉叶也有求不来的事情。” 赵夫人见此情景,知趣地不再多言,欠身道别,昭妃点头,柔声嘱咐几句,又命宫人相送,一路上赵夫人的心里都沉甸甸地揣着事儿。 待到黄昏时分,温如飞下朝归来,赵夫人便与他细说宫中情形,昭妃所给指点,夫妻二人心头百感交集。温如飞年岁已高,心头早无昔日的锋芒,反倒多了几分谨慎与清醒。如今惹得皇帝多疑,焉能不生退意? 夫妻合计数日,终有一策,只是这计策成败,还得看昭妃娘娘能否于枕边助力一二。 窗外天色渐暗,檐下秋虫低鸣。宫墙内外,风云变幻,无声处自有暗流涌动。 (13)鸾书非所愿(中) 秋阳像把金剪刀,将屋内茜纱窗裁成细碎的光斑,蕙宁正倚窗细看院中初绽的紫菊,一缕曦光斜斜洒在她素色衣襟上,仿佛落了一团温柔的云。忽有内监快步而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恭谨:“姑娘,太后有旨,请您入宫陪伴。” 蕙宁听得一怔,心里掠过一丝疑窦。前段时间还听说太后身体不适,怎么突然要她入宫?她不动声色,低声问道:“冒昧问公公,太后是只召了我一人,还是其他世家小姐也同去?” 那内监只笑得恭顺,眉眼间却有些闪烁:“太后旨意,奴才不敢多问。还请姑娘早些准备,莫让太后久候。” 蕙宁知事不寻常,心头微有波澜,担心事关外公,却也不露声色。她一面更换衣裳,素净的象牙白长裙,衣襟用细致的翠色云纹滚边,显得端庄中带着一丝清丽,又赶紧吩咐绛珠去探问外公何时下朝,自己则随着内监踏上了入宫的轿子。 宫道蜿蜒深远,檐角飞翘如欲展翅。沿途宫娥低眉顺目,日光洒在琉璃瓦上,映得她一双眼眸也多了几分清明,不停盘算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太后今日身侧,并无往日常见的太妃,倒是皇后与昭妃娘娘侍立一旁。太后端坐凤榻之上,眉眼温和,见蕙宁进来,便唤她近前,语气很是慈爱。 蕙宁盈盈下拜,声音柔和:“臣女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微微颔首,昭妃则含笑细细打量着她,目光里既有一丝审视,也藏着几分欣赏与满意。昭妃轻启朱唇,柔声道:“果然是个好品格的姑娘。” 接下来,昭妃随意问了些起居饮食,甚至连生辰八字也细细盘问。蕙宁应答从容,字句间透着大家闺秀的端雅。 蕙宁仔细端详着昭妃的笑容,心中觉得古怪。正疑惑间,殿外内监高声禀报:“温家公子到——”随即,温钧野步入殿内。他一身青衫,身形挺拔,气质间自带几分少年人的英气。见蕙宁也在,眼底闪过一抹惊异,旋即收敛神色,恭恭敬敬跪地请安。 太后微微颔首,眉目间满是满意:“都是好模样的孩子,只是钧野性子急躁了些。” 昭妃巧笑嫣然,轻声应道:“太后宽心,男儿家年少未稳,等过几年自有人调理,自会渐渐沉静。” 太后只是微笑,挥手道:“本宫今日身子不适,便不多留你们了。昭妃,带着这两位孩子去见见皇上。” 蕙宁低头应声,心头却愈发沉重。养心殿外,天色澄澈如洗,她却只觉得四肢发软,脚步虚浮。方才殿内三言两语,虽未明言,皇帝的心思却已是昭然若揭。她心头一紧,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温钧野一把扶住了她的手臂。那只手温热有力,像是从梦中伸出的援手。蕙宁定了定神,强自镇定,轻声道谢,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温钧野眉头紧蹙,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只叫我们二人进宫?总不会是太后无聊,单想见见我们罢?还有皇帝说得般配,什么意思?”他一向直来直去,性子里有少年人的坦率。 话音刚落,却见云蕙宁脸色苍白,唇角强作弯起,眼里却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仿佛随时就要滴落下来。蕙宁本想笑一笑,宽他心,却终究没能笑好。那笑容又涩又苦,像是一朵被霜打过的花,勉强开着,却早已没了生气。 她低声回道:“你回了府上,自会明白。” 她看着温钧野的神情,心头竟莫名生出一丝羡慕——他不懂风雨将至,不会胡思乱想,也不必夜夜辗转反侧。 温钧野却还是一头雾水,只是见她眼角泪光隐隐,却又故作坚强,心里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酸楚难言。他张了张口,终究没能问出口。宫门外秋风浩荡,吹得人衣袂生寒,二人各怀心事,竟也无言。 回到家后,蕙宁独自坐在卧房,窗外的天色将暮未暮,残阳如血。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一丝凄冷,拂过她的脸,泪痕未干,凉意渗入心骨。她望着案上的花瓶,瓶中海棠已然残败,落了一地的花瓣,心头的委屈与惆怅,一时再也压抑不住。 她本以为,纵然不能嫁给谢逢舟,也不过是多了几分遗憾罢了。谢逢舟温润如玉,举止翩翩,是她心底难以割舍的念想。可如今,圣旨将落,皇帝要把她许给温钧野,命运像是突然间断了线,任人牵扯。 她并不喜欢温钧野,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往后余生,便要与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共度?她想起听说的温钧野平日里斗鸡走狗、惹是生非的种种,心头的痛苦与不甘,像潮水一般漫过来。 蕙宁素来内敛,很少在人前流露情绪。可此刻她终于撑不住了,伏在雕花红木桌上,泪水如断线珍珠,滚滚落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里有委屈、有愤怒、有无力,亦有对未来莫名的恐惧。许久,她方才慢慢止住泪,拿帕子细细拭去泪痕,整理好仪容。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的脸庞,只是眼角微微发红,有些憔悴。 不多时,吴祖卿步履匆匆归来。厅中灯火摇曳,映得他的鬓角又添几许霜色。他进屋见蕙宁安静坐着,只是神色有些恍惚,不知在想着什么。吴祖卿心里明白,这事儿落到蕙宁头上,实在是委屈了她。他叹了口气,心头也是万般无奈。 自古世家婚姻,不过是权力的筹码。皇帝亲下圣旨,重视程度堪比皇子公主成婚。皇帝重用靖国公府,但又忌惮温如飞的兵权,温如飞也是老狐狸哪里能看不出来,索性便主动要求和文官结姻亲。此举不仅能够防止文官势力过于团结,贵女从“士族圈子”中抽离,嫁入军功贵胄之门,还能保证一文一武彼此牵制。 吴祖卿望着外孙女,心里五味杂陈。他自知,这门婚事,落在旁人看来是天大的荣耀,可谁又愿意把女儿送进虎口? 温钧野,名声在外,性格莽撞,四处惹事,实在算不得什么良人。只可惜,人在庙堂之上,身不由己。一道圣旨,便决定了一个女子一生的归宿。 蕙宁伏在外公膝头,眼中泪意犹未消,嗓音里带着迟疑与无助:“可是,我们能违抗旨意吗?外公,这世道里,哪有我们说‘不’的余地?我们只能接受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明明说的是顺从,却字字透着无奈。 窗外风吹桂影,斑驳的树影映进屋来,将她的身影也映得单薄了几分。 吴祖卿怜惜地看着外孙女,目光温柔又无力。他伸手替蕙宁理了理鬓发,声音微微发颤:“孩子,外公大不了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你周全……” 蕙宁却摇了摇头,眉眼低垂,嘴角勉强扬起一抹笑意:“外公,谢逢舟奉旨尚公主的时候,我就同他说过,我只希望他能好好活着。现在也一样。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您让蕙宁要怎么活下去?”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温柔。说到最后,反倒安慰起吴祖卿来:“没关系的,外公。国公府也是名门望族,赵夫人和温大人都和气得很,我嫁过去不至于受了委屈。” 院里的风吹过,带来几声秋虫低鸣。 “他们若真待你不薄,那自然是好的,”吴祖卿低声道,眼底的疼惜愈发浓烈,“只是温钧野那孩子,性子顽劣,你嫁过去可要多加防备。” 蕙宁静静听着,神色温婉,语气却坚韧得很:“夫妻本是一体,我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他若真敢欺辱于我,也是败坏国公府的名声,想来他也不敢如此。” 正当祖孙二人心事沉沉之际,忽听院外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绛珠慌慌张张奔进来,小声禀道:“谢大人携公主来了。”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一阵喧闹。 谢逢舟神色冷峻,一手紧攥着公主的手腕,不顾公主挣扎,快步走进堂内。 谢逢舟一眼看见蕙宁,见她眼圈通红、神色憔悴,心头猛地一紧。顾不得许多,他回头对公主冷声道:“今日之事皆因你而起,于情于理,公主也该问候一声。” 公主脸色苍白,眼眶里泪光盈盈,分明是被谢逢舟的严厉吓住了。她本就是娇生惯养,何曾被人这般责难?眼见谢逢舟语气愈发严厉,终于委屈地低声啜泣起来,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落在明艳的宫裙上,像是落在池水里的梅花瓣,一点点晕开。 可谢逢舟毫不为所动,话语里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决:“公主,你就算哭,也弥补不了你的错处。云姑娘就在这里,还不快些向人家赔罪?”他站得笔直,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怒气,倒真有几分家长训斥子女的味道。 蕙宁看着这场面,心里只觉得尴尬至极。她向来不喜争端,更不愿成为旁人的箭靶。见公主泪如雨下,谢逢舟又不依不饶,屋内气氛紧绷得仿佛一根随时要断的弦。她只得低头屈膝,温顺地福了一礼,想要暂时离开。 (14)鸾书非所愿(下) 蕙宁刚要退下,谢逢舟却忽然唤住她:“云姑娘,赐婚一事,在下和公主也会继续为你劝谏帝后。你莫要太过伤心。”他的话语不再如方才那般冷硬,语气温和下来,眼里也多了几分安慰和歉疚。 公主泪眼盈盈,神情带着几分哀怨与无措,低低地望着蕙宁,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兽。 吴祖卿见状,赶紧接过话头,温声道:“蕙宁,还不快好生招待公主。”他又转向谢逢舟,做了个请的手势:“谢大人,请随我去书房一叙。” 祖孙与宾主各自分开,屋内只余下两个年轻女子。蕙宁吩咐下人端了热茶点心来,温软的桂花酥、细腻的蜜梨汤摆在案上,蒸腾的热气氤氲出一缕缕香气。蕙宁与止漪静坐对望,气氛却有些微妙。两人之间隔着谢逢舟,各怀心事,谁都不知如何开口。 公主捧着茶盏,纤细的手指微微发颤,低头轻啜了两口,情绪才稍稍平复。她侧过脸,目光柔和地打量着蕙宁,眼中仍有未干的泪痕。方才谢逢舟斥责的话语还在她耳畔回响,令她心头怅然。半晌,她才轻声道:“我……我不是有心让皇上下旨指婚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未消的哭腔,像风中飘摇的一根柳丝,细弱无力。 蕙宁听她这样说,心头微微一涩,隐约猜到了什么。她垂下眼帘,声线带着几分艰涩与歉意:“公主,这种事情并非你我所能左右。皇帝自有他的深思远虑。”她说得很小心,既不愿让公主自责,又不想再毫无意义地深究其中缘由。 宫廷的棋局,世家子女,不过都是被推着走的棋子罢了。 公主揪着袖口,低头沉默了片刻,忽又抬眼看向蕙宁,声音里夹杂着几分羡慕和迷茫:“他……他刚刚和你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温柔。像极了那天在街市上,他救了我、安慰我的时候……我记得那时,他也是这样,低声细语的。”她说到这里,眼中那点柔情与渴望藏也藏不住。 蕙宁心头一紧,连忙柔声劝慰道:“驸马爷只是心情不好,公主千万别放在心上。他心里,自然是关心公主的。”她轻声细语,既是为公主宽心,更是在安慰自己。她看着公主,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忍。这位公主天生丽质,性情也颇为单纯,而且,她也是真心喜欢谢逢舟得。 真心,最不可辜负。 公主怔怔地看着她,眸中盈着一点期盼:“真的吗?”她声音软软的,像是怕得不到肯定的答复。 蕙宁微微一笑,目光温柔,点了点头。 公主的美貌是那种柔而轻弱,楚楚动人。蕙宁忽然觉得,许多事情其实没有对错,不过是身不由己。她温声道:“自然是真的。驸马爷心思纯良,怎会不疼惜公主?只是前朝公务繁忙,偶尔难免心绪不宁,也会有些急躁。但公主在他心里,定然是最重要的。所谓‘关心则乱’,正因在乎,才会情绪难平。公主切莫多虑。” 公主静静思忖着方才的话语,原本紧蹙的眉间渐渐舒展,脸上的苍白也仿佛褪去了一层。她低头抚弄着绣帕,指尖微微颤抖,却努力维持着端庄的仪态。窗外秋光正好,一缕夕阳斜斜洒下,照在她华丽的衣袖上,仿佛也为她添了几分生气。 蕙宁却觉得心头一阵疲惫,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四周雾气缭绕,看不到归途。她与谢逢舟的缘分已如残灯风中,缓缓熄灭。她不愿,也不能,再让这段过往成为谢逢舟夫妻之间的间隙——既是为了谢逢舟的幸福,也是为自身的安稳着想。 倘若公主一时意气,将她与谢逢舟的旧事带进宫中,于帝后跟前添油加醋,说不定便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帝后震怒,别说是她,连带外祖父,也难以独善其身。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吴祖卿与谢逢舟的低语缓缓止息。蕙宁听见了脚步声,便知他们已谈完。她站起身来,衣袂微微一动,步履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踉跄。她只觉得身心俱疲,连指尖都失去了温度。 谢逢舟站在原地,目送蕙宁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逼到这样的境地。 吴祖卿的话句句在理,他明白,若执意与帝后对抗,便是以卵击石。哪怕他身为驸马,终究不过是天家棋子,帝后盛怒之下,性命堪忧。 谢逢舟本不畏惧生死,可若因此牵连蕙宁,他又怎能心安?一念至此,他终于咬牙应下了婚事,内心却如刀割,百般滋味尽在不言中。 到底是,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这场婚事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吴府嫁女,自是事无巨细,尽显大家风范;国公府那边,也是一片喜气洋洋。 赵夫人原本心存侥幸,如今圣旨一下,竟成美梦成真,心中欣喜难以言表。她早早就看中了蕙宁这个儿媳,如今终于如愿以偿,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十岁。夜里辗转反侧,心头的欢喜像春天的花,连梦中都带着笑意。 唯有温钧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婚讯,许久未能回神。他从未设想过自己的婚姻,更未曾料到月老会将红线系在他与云蕙宁身上,心里不断翻滚着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茫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春水初融,微微泛滥。 他猛然想到了什么,脸上一阵阵发烫,不自觉地站起身,步履匆匆地往外走去。 赵夫人正站在案前,手里捏着一支朱红描金的毛笔,忙着在宾客名单上添添减减,忽然见温钧野像个无所依傍的游魂一般,在厅外转来转去,好像丢了魂儿一般。她当即扬声唤住儿子,眼睛却未从手里的名单上头离开:“你回来,别东游西荡的,我有事要吩咐你!” 温钧野脚步一顿,脸上的神色像被风吹乱的云,带着几分不耐,又有点无可奈何。他慢吞吞地踱上前,语气里带着一丝抵触:“什么事?” 赵夫人头也不抬,继续划拉着名单:“眼见着要成婚了,你还成天游手好闲,也不怕人笑话。今儿个你去给我买两只大雁回来,要活的。” 温钧野听得一愣,眉毛几乎拧成了麻花:“大雁?” “是啊,得活的。买回来后,陪我一起去吴府一趟。”赵夫人望着儿子耳垂烧得能熔金的模样,暗自一笑。 温钧野听到“吴府”二字,整个人都僵了僵,神色顿时有些局促。嘴里嘀咕了两句什么,声音低得只能自己听见。他一贯不善与人应酬,更何况要面对“未来的”吴家,心里就像被猫挠了一样,说不出的别扭。 正这时,舒言挑了帘子进来,手里抱着一迭新裁成的衣裳,笑吟吟地将衣物递到赵夫人手里:“娘,您看看,这几件是新做好的,给弟妹合不合适?” 赵夫人放下手中的笔,接过衣服细细端详。那是几件用上好云锦缎子裁成的衣裙,针脚细密,花样精巧。她一边翻看一边笑:“合适,很合适。当初买布料时,还请吴家姑娘帮忙斟酌花样,这千嶂松涛便是她教得,谁曾想,这些布料最后竟是用在了你三弟和三弟妹身上。世事如此,竟也算是天赐良缘。” 温钧野却低着头,耳根不自觉地泛起了红色,心头的别扭更盛。 不过,赵夫人的吩咐他不得不听。闷闷地应了声,出了门,沿着巷子一路走到集市,寻了老半天,才买到两只活蹦乱跳的大雁。若不是母亲坚持要活的,他早就提弓进郊外,猎两只回来了。如今这般左拎右拎,倒像个操持家务的小厮。 回到家时,赵夫人已换了衣裳,端端正正地等着他。母子二人一前一后,带着那两只大雁,登门拜访吴府。大周风气宽松,未婚男女之间并无太多拘束,倒也省了许多繁文缛节。 吴府内,临窗的廊下摆着几张椅子,吴祖卿与赵夫人相对而坐,谈论着婚事的种种流程,时而眉眼含笑,时而郑重其事。 温钧野则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望着院中落英缤纷,心思早已飘远。偶有仆人从身边经过,他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兴致寥寥。 这时,蕙宁带着两个丫鬟缓步走来。她身着浅色衣裙,眉眼温婉,神色间带着淡淡的疏离。她吩咐下人:“把这两只大雁安置在后院,好生喂养。” 温钧野听她如此认真安排,心头莫名泛起一丝好奇,终于开口问道:“你要这大雁做什么?是要吃吗?”他说得有些别扭,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率直和一丝尴尬。 蕙宁怔了一下,旋即笑了笑,神色如水,淡淡答道:“不是用来吃的。大雁每到时节便会迁徙,寓意着婚约不可违期,必定如约而至。还有,大雁终身只择一偶,若是失偶,可能会孤老终生。这象征着夫妻间的忠贞不渝。” 裙裾被穿堂风撩起又落下,像白鹤收拢的羽翼,惊醒满园桂香。 (预估错误,还是没成婚) (小三爷:大雁居然不是用来吃的?)